《钓上一个神仙》 第1章 《钓上一个神仙》作者:浩然天风【完结+番外】 文案 苏南禅,姑苏萍乡第一钓鱼佬,人如其名,特别难缠。 钓鱼佬从不空军,苏南禅永不空杆,一杆子砸下去,总能给他钩上来点东西。 一开始是各种各样的鱼,争先恐后地往他鱼篓里钻。 后来是水草、石头、金斧头…… 真正做到钓必有货,钓亦有道。 周围人的态度也从质疑苏南禅,到理解苏南禅,最后成为苏南禅。 直到有一天,他钓上来一个大活人。 “卧槽!这是松涛仙门的弟子服!” “说小了,看到这标志没?长老专供。” “苏南禅,你小子到底什么来头?上辈子是不是姓姜?” 被众人团团围住,苏南禅蹲在钓上来的人身边,茫然抬头。 很喜欢萍乡人的一句话:啊? 他不清楚,他不知道,他不明白。 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钓鱼佬,只负责甩杆,钓上什么他控制不了啊! 主攻,仙侠轻喜剧,一本正经地沙雕攻x正人君子但是蔫坏受。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南禅 ┃ 配角:钟雨仙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声钓鱼佬,一生钓鱼佬。 立意:永远做勇敢坚强,善良热诚的人。 第1章 他,苏南禅,堂堂姑苏萍乡第一钓鱼佬,一根鱼杆纵横天下的强人!现在,居然—— 跪在舅舅舅妈面前被催婚。 “跪直了,背别打弯!懒懒散散的像什么话!”舅舅板着脸呵斥。 苏南禅赶紧挺直腰板,双手搭在膝前,目光下垂,突出一个老实巴交。 舅妈是个和气妇女,但身材高大,肌肉扎实,能单手举起门外的石墩,所以笑起来十分的和蔼可亲。 她抚摸着苏南禅的狗头,笑道:“南禅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事了。说说,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没有。”苏南禅脱口而出,有一秒钟的犹豫都算他心不静。 别说这辈子没有,上辈子他活在灯红酒绿的大都市,身旁优秀的男男女女不胜枚举,仍然没有一个能入他眼的。 问就是他只爱钓鱼,不要让爱情的腥臭味熏了他好不容易打的窝。 舅舅瞪苏南禅一眼,理了理儒衫袖口,心平气和地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说出来,我们尽量帮你物色。” “呃……”苏南禅掀起眼皮飞快扫了扫他们,“非得找一个吗?” 舅妈一笑:“嗯哼。” 苏南禅一缩脖子,闭着眼开始点名:“那……杨柳街那个陆家姑娘挺好的。” “人家上个月就定亲了。” “东柏街的白家妹妹……” “有心上人了。” “杏花巷的柳姐姐……” “人家大了你十岁,而且她寡妇守节,不肯再嫁,多少人上门提亲都被婉拒,你是一点不知道啊?” “……” 接连几个人选被否,苏南禅搜肠刮肚实在找不到新的知根知底的姑娘,索性心一横:“那我找个男人可以吧?反正舅舅只问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没限定男女。” 舅舅拍桌而起:“你!……” 话没说完就被舅妈拽了回去。 “找男人可以啊。”舅妈依旧笑眯眯的,“放眼望去,整个萍乡,适龄的歪瓜裂枣你想选哪个?” 萍乡的姑娘个个丽质天成,小伙子却差得很多,有的脸不错个子矮,有的个子高瘦脸却磕碜,还有的各方面过于平衡,平衡得普普通通,丢人堆里就像水滴入了海,一眨眼便找不着了。 大家都说萍乡的灵气偏爱女子,给男子匀的那些还让他苏南禅一个人分去,身板正容貌俊气质佳,看了就让人生气,所以萍乡的同龄人没一个乐意跟他玩的。 苏南禅想了想,心疼地抱紧自己:“那我还是对着镜子喜欢我自己吧。” 舅舅冷哼一声,阴阳怪气他:“镜子里的你若是能走出来,也不失为一位良配。毕竟你这散漫跳脱的个性,着实也只跟自己最为般配。” 苏南禅并不在意他的挖苦,反而眼睛一亮:“您是说我可以跟自己过一辈子?” 萍乡唯一举人,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苏舅云常挽起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 “我是说你再没个正形,我就撅折你的鱼杆,把你当咸鱼挂在院子晾衣杆上风干。” “噫……” 苏南禅怂成一团。 果然啊,叫云常(长)的都是狠人。 就在舅甥三人极限对峙的时候,客厅后窗忽然响了一下,隔壁蒲乡乡长家的儿子探个脑袋进来,笑眯眯同舅舅舅妈打过招呼,然后问苏南禅: “苏哥,窝已打好,一起钓鱼吗?” 苏南禅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然后扭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舅舅舅妈。 舅舅深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他快滚。 苏南禅正开心地要滚,就被舅妈像拎小鸡崽一样握住了手腕。 苏南禅乖乖跪回去:“舅妈,您还有什么吩咐?” “三个月。三个月内,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带男人回来还是女人回来,随你。”舅妈拍拍他的手背,“如果三个月后你依旧找不到伴,就由我来安排。” 第2章 苏南禅咽了咽口水:“安排的意思是?” “我认识一位冰人。”舅妈说,“她撮合过不下五十对夫妻。” 言有尽而意无穷。 “……我尽力,我尽力。” 苏南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舅妈铁钳似的大掌下夺回自己的手,拱手一拜,头也不回地跑出大门。 望着他的背影,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苏云常叹了口气。 “晓笙,只有三个月了。” “没关系。”庄晓笙摇头,“还有三个月。” …… 从家里出来,苏南禅多跑了几十米,才在好友的大呼小叫中停下脚步。 “苏哥,你跑这么快干什么?难道青天白日的还有鬼追你啊?” 陈树从后面跳起搂住苏南禅肩膀,像平时一样搭着他调笑。 苏南禅嫌弃地推开他:“去去!你懂什么!我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不得抓紧离开那危险地儿!” “……啊?” 看着小伙伴清澈中带着愚蠢的表情,苏南禅叹着气,把被催婚的事告诉他,又忍不住吐槽:“我才十八岁,我舅舅舅妈就以为我到了容颜老去,没人看得上的年纪,非逼着我在三个月内找到伴侣,男女不限。萍乡的山水真是养人啊,什么奇形怪状……我是说独一无二的人都有。” “呃……” 陈树看看他再看看自己,默默拉开三步距离:“苏哥,我定亲了。” “啧。”苏南禅白眼翻上天,“就算全世界只剩下我和你,我也宁愿对着镜子喜欢我自己,懂?” 陈树顿时喜笑颜开:“懂!” 苏南禅:“……” 呸,男人! 萍乡外有条青石溪,溪边怪石林立,青竹兰草相映成趣,晴雨皆如画。 陈树打的窝在一处水草丰茂的避阴处,正好岸上有树,树下有石,适合垂钓。 苏南禅扛着钓竿上前,在石头上占了最好的位子,熟练地下杆。旁边有丛野花,他揪两朵拿在手里,嘬花蕊的甜液。 阳光打下来,树影在他身上如水墨流动,他眯起眼,睫毛覆着长挑的眼线,隐隐有勾人意味。 陈树认真调整着钓线,忽然想起,钓鱼风气还是他苏哥无意间带起来的。 苏南禅自诩萍乡第一钓鱼佬,而在半年以前,萍乡只有他一人喜欢钓鱼,旁的人不是在家耕作就是出外务工,不会做这种他们眼中“不务正业”的事。 但架不住苏南禅钓鱼技术高超,下杆必有收获。那溪里的鱼啊,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争先恐后地往他鱼钩上撞,往他鱼篓里跳。 最夸张的一次,苏南禅半天钓上二十条鱼,惊掉众人下巴。 就在不久前,苏南禅不知怎么钓上来一把金斧头,斧如其名,由纯金打造,在苏州城里卖了个好价钱。 于是骂他的人也不骂他了,嘲笑他的人也不嘲笑他了,都忙着买钓竿、做饵料、学打窝,以及游泳。 苏南禅可以,他们为什么不可以? 萍乡人的态度:质疑苏南禅、理解苏南禅、成为苏南禅。 陈树虽然是蒲乡人,但和苏南禅玩得好,所以也加入了钓鱼佬行列。 不得不说,钓鱼真的会上瘾。以前他只是抱着陪兄弟打发时间的想法在钓鱼,现在已经戒赌戒酒戒色,一心向渔了。 反正钓鱼佬从不空军,钓不着鱼挖两把野菜回去也是收获。 钓鱼过程中的收获怎么不算鱼获? 陈树咧嘴一笑,还没开始钓鱼,已经想着一会儿是带笋回去,还是带蘑菇木耳回去了。 随着时间流逝,溪边垂钓的人越来越多,苏南禅篓里的鱼也越来越多。 他打个哈欠,翘着腿靠在背后的树干上打盹,日光打在他瓷白的脸上,衬得眼尾那粒小痣格外明显。 陈树在不远处采菱角,正准备刨开淤泥再挖两节藕回去,就见苏南禅的鱼竿幅度很大地往下一沉,竹子做成的钓竿向下折出圆弧状,紧紧绷着。 他的鱼竿上次弯成这样,还是在钓金斧头的时候。 “我去,不是吧?又来!” 仿佛看见泼天的富贵即将洒在苏南禅头顶,陈树顾不上什么菱角什么藕,拔出两条大泥腿上岸,一掌拍在苏南禅背后,留下硕大的一个泥手印。 “苏哥!你的富贵……不是,你的鱼竿动了!” “嗯……嗯?” 苏南禅迷迷糊糊地睁眼,看见弯折的鱼竿瞬间睡意全无,一蹦三尺高。 “卧槽!这尼玛不会给我钓出个河神来,找我要回他的金斧头吧?!” “啊?”陈树一脸茫然。 苏哥这又是在说什么钓鱼秘籍吗?跟上回的金斧头银斧头铁斧头一样深奥。 苏南禅没理他,两手抓住鱼竿试着往上拽了拽,钓线的另一头一动不动,果然不是鱼,而是别的东西。 那就不用溜鱼了,直接拉吧。 苏南禅跳下石头,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原地扎马步,在保证鱼竿不断的前提下慢慢用力,将沉底的钓线一寸寸往外拔。 他的力气虽然不如舅舅舅妈,可放在常人里是怪物级别的大,即使水下那东西比上次的斧头沉了足有十倍以上,也依然抵不过他的蛮力,被一条线、一根杆,硬生生拽了上来。 苏南禅一步一步后退,溪水前涌,水底的淤泥也被带出,将翻腾的水花搅浑。 第3章 在这一滩浑水中,钓线那头的物体终于重见天日。 陈树与围过来看热闹的萌新钓鱼佬们抻长脖子一看—— 嚯!苏南禅他钓上了一个人! 苏南禅:“……” 很喜欢萍乡人的一句话:啊? 第2章 苏南禅今日最大的鱼获——一位白衣胜雪的男子,正静静躺在地上,接受众人的围观。 苏南禅则站在八米远的地方,嘴里咕哝道:“我这张嘴一向跟开了光似的,别真是把河神钓上来了。不行,我得躲远点。” 虽然如此说,但他仍是忍不住好奇,从人群缝隙间观察那人的模样。 男子十分年轻,穿着素白的衣衫,乌黑的发简单扎成一束,垂在胸前。银白色钓线连着鱼钩缠在他腰封上,勒得微微变形,却不能在腰封上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 不仅是腰封,他分明刚从淤泥沉积的溪水底出来,身上却半点未湿,也不沾染一点尘垢,就像睡在雕花拔步床上一样,神色都是恬静平和的。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苏南禅皱眉,开始担心自己真钓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 这时,旁观的萌新钓鱼佬们终于开口。 一个年轻钓鱼佬原地蹦起:“卧槽!这是松涛仙门的弟子服!” “说小了,看到这标志没?长老专供。” 另一位年长的钓鱼佬指着男子领口处的松柏盘山纹路,故作高深地摸了摸稀疏的胡须:“嗯,别瞧他外表如此年轻,能当上松涛仙门的长老,怎么也得五六百岁了。” “啧。”一个向来与苏南禅不大对付的少年人搓搓头发,斜睨他:“苏南禅,你小子到底什么来头?上辈子是不是姓姜?” “老子上辈子也姓苏。” 苏南禅冲他翻个白眼,犹豫一下,还是走到男子跟前。 男子一动不动,恍若沉眠,生得极好的相貌也因此俊得有些失真,令人不敢逼视,更不敢轻易碰触。 苏南禅伸手又缩回,挠挠头:“那什么,我看这位仙长没有外伤,又面色红润,估计只是……呃……睡着了?要不你们搭把手,我再把他放回水里?” “你当这是放生呢!”与他不对付的少年人将白眼还了回去,“甭管这位仙长受没受伤,反正人是你拉上来,是缘是劫你自己受着,别想拖我们下水。” 说着,他摆摆手:“走了,回去钓鱼。” 众人呼啦一下散开,竟真的一个人都没留下。 连陈树也跑开,下水捞他的菱角和藕去了。 苏南禅瞠目结舌,半晌,咂舌道:“……真他爹的真实。”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苏南禅好容易调理好心情,弯腰不情不愿地把男子背到背上。 没办法,自己钓上来的仙缘就得自己负责到底,先将人带回去吧。 “陈树!看着点我的鱼篓!”苏南禅一面走,一面不忘叮嘱损友,“我很快回来!” “知道了哥!”陈树向他挥挥泥爪子,“你安心去吧!” “……” 苏南禅走上回家的路,散漫地左拐一下,右绕一下。 男子趴在他后背,轻得像一片羽毛,呼吸都是浅浅的,像春日的风,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耳畔。 他们的呼吸逐渐同调,就连心跳,也不知何时重迭。 在这份难得的安静里,苏南禅的思绪也静静铺展。 这个世界是有神仙鬼怪的,苏南禅穿越第一天就知道。那时他被舅舅抱着,舅妈独身在前一妇当关,生生从无数的恶鬼、妖怪围攻中杀出一条血路,救下他们的性命。 舅舅舅妈一直以为他幼时不记事,在他面前装了十八年的普通人,却不知他什么都记得,也什么都知道。 他们并非常人,自己同样不是。 但这个世界的神仙,跟鬼怪一样都是被避而远之的存在。 神明是天道法则化身,自诞生起就被困锁于某地,没有喜怒哀乐,不存在私心,漫长的神生都要在维护法则中度过,哪怕崩毁溃散,也要将一身力量反哺天地。 仙由人修成,但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踏上修行路,登仙途。而成仙之后,仙人便不可再踏足人世、干涉红尘,唯有机缘降临之时方能入世,或应劫,或了缘,其实就是完成天道赋予的任务。 至于所谓的仙缘,一指被神明选中,一指与仙人的机缘相关,都不是什么好事。 遇上前者会成为神明的祭司,将余下生命全部用以侍奉神、守护神。遇上后者生死难料,尘世间无数跌宕起伏的传说,几乎都是从这里脱胎而来。 久而久之,仙缘在这个世界不再是幸运的化身,而成了坎坷命运的代名词。 天知道苏南禅此刻的心情有多复杂。 松涛仙门,世上唯一广为人知的仙人道场,从门主到长老再到门人全都是仙人,身份按实力划定,终年隐于深山,非机缘加身绝不出世。 松涛仙门的长老,实力跟那些天生地养的神明也差不多了,他出世,说明机缘已至;苏南禅把他从河里钓上来,说明这机缘与苏南禅有关。 一种植物.jpg “我就说这段时间手气怎么这么好,没有一杆空军,原来在这等着我呢。”苏南禅冷笑着说道,“断头饭是吧?” 风声静默,无人回答。 他更气了。 第4章 枯黄的竹叶铺路,苏南禅大步踏过,踩出一声声叶片碎裂的轻响。 溪水尽处芦苇连天,中间隐着一道浮桥,通往无人知晓的僻静角落,那里有座小茅屋,是苏南禅自己搭建的秘密小屋。 背上这位仙人是烫手山芋,他不可能带回家连累舅舅舅妈,思来想去,也只有这地儿可以暂时安置。 茅屋简陋却干净,又在山明水澈之境,仙人应当不会介意。 苏南禅这样想着,推开虚掩的木门,走到床前,正要将仙人放上去,一扭头,便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冷澈眼瞳。 仙人醒了不知多久,也不知静静地观察了他多久。 苏南禅“嗷”一声,直接把男子甩了出去:“你你你……” 男人落在床上,手肘撑着枕头,半躺半坐地稳住身体,不仅不显得狼狈,抬首时甚至如鹤一样优雅。 苏南禅退到门边,背部抵着门板,嘴唇哆嗦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男子为他的惊慌失措弯起嘴角,慢慢坐直身:“别怕……唔!” “怕”字尾音未落,他忽然闷哼一声,胸口涌出一团金红色的光芒,如刺猬般左冲右突地炸开尖锐棱角,令他变了脸色。 苏南禅本来就慌,现在更慌了,转身夺门而出—— 是真夺门而出,他把门撞倒了,还下意识扛着跑出了几步。 同一时间,苏南禅耳畔飘过几声轻笑,悦耳又诡异,让他心头发寒。 下一秒,莫名的力量随风卷上他的双腿、腰身和肩膀,猛然弹飞他怀里的门板,然后捆着他倒飞回茅屋,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冲向床铺。 “啊啊啊啊啊——” 尖叫刚溢出喉咙,苏南禅就撞进一个怀抱,把剩下的半截音调撞了回去,噎得他想打嗝。 一双手臂旋即递来,将他压制在床上。 “小友,别怕。” 苏南禅慌张地睁大眼,望着男子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止不住地心乱。 你大爷的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他突然就被床咚了?这个姿势好危险啊卧槽!仙人老爷你别靠这么近啊啊啊啊啊啊啊—— 苏南禅心里疯狂咆哮,身体却被牢牢困在床上,动弹不得,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 他就用这双灵活的眼睛,看着男子胸口散发出炽烈杀意的光芒,看着男子弯曲五指捅进心脏,生生挖出一颗状若心脏,但闪烁出宝石光泽的物体,按在自己的心口处。 “唔!” 极冷与极热两种极端感受在胸腔内迸发开来,苏南禅呼吸一窒,几乎是瞬间就被剥夺了意识,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心跳动得前所未有的有力,血液急促地流动和更新换代,竭力消解那团被放入自己体内的异物溢出的力量。 可他的身体尽力了,能被融合的力量也依旧是杯水车薪,那异物以一种不顾他死活的架势源源不断地向外释放能量,一会儿冰冷彻骨,一会儿灼热难当,在仿佛要撑裂肺腑的剧痛之下,又带给他别样的折磨感。 “你……我……” 苏南禅吐出一口血,半边冰霜,半边滚烫。 苏南禅死死瞪着男子,眼神凶狠,像被激怒的悍兽。双手揪住他的肩膀,指甲恨不得抠进他肉里,若是力气足够,有的选择,苏南禅一定会将他当场撕碎,以报自己所受之苦。 仙缘。 机缘。 谁家好人拿这玩意儿当缘? 草!这垃圾缘分狗看了都摇头! “莫急,我不会让你有事。” 男子任由苏南禅掐着自己,歉然抚过他的眼角,垂首将额头贴上他的。 “这是为你压制力量最快的方法,冒犯了。” 男子平静地说完,安抚一笑,然后俯身覆上他的嘴唇。 苏南禅:“……” 苏南禅:“!!!” 温润微凉的气息自唇间灌入体内,缠缠绵绵地系上苏南禅的心脏,犹如细丝密织的网束缚住那个异物,将它不计代价释放的庞大力量寸寸压制回去。 异物激烈地挣扎,苏南禅因此痛得皱起眉头,又有血液自嘴角滑落,满口腥甜。 男子托起他的后脑,在他后心轻柔摩挲,温暖的风如鸟雀翎羽环绕,舒缓他的痛楚。 昏过去的前一秒,苏南禅狠狠瞪了男子最后一眼。 他的初吻啊—— 亏大发了! 第3章 “呕——” “唔哦——” 仙人坐在树上临风理袖,笑眯眯地看着苏南禅趴在溪边吐了个天昏地暗,结果干呕半天,愣是什么也没吐出来。 “小友,何必白费力气。”他化出一把折扇轻敲掌心,循循善诱的语气温柔和平,“那东西若是这么好取出,我作甚要挖开自己的心。” “呕——” 苏南禅最后干呕一下,确认还是在做无用功后,整个人如同一把秋天的韭菜,蔫黄蔫黄。 仙人逼他咽下去那东西卡在他心口,如同他体内生出的第二颗心脏,随着心跳微微颤动,释放出些微暖意,似乎毫无危险,只有益处,全然瞧不出方才差点给他痛死的气势。 金刚变成小甜甜,就以为我能忘记你丫造的孽是吧?! 苏南禅恨得牙痒,也不管那位仙人一根手指就能碾死自己,怒气冲冲地看向他:“您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第5章 质问,但是用敬称。 怂了,但是没有完全怂。 仙人挥扇轻摇,桃花眼弯弯:“我的半数力量与记忆。” 苏南禅:“?” 苏南禅:“……” 他看向仙人的眼神一下就诡异起来。 仙人眉头一挑,正要问他想到了什么,他就先一步问:“您该不会是大限将至,要夺我的舍吧?” 实力强大的修行界老妖怪们,在嗝屁之前都会找个根骨绝佳的少年人寄放自己的力量或意识,为自己夺舍再活一世做准备。 小说里不都这么写吗? 仙人一愣,随即轻轻笑出声来:“我今年不过二百余岁,还很年轻,不需要夺舍。” “那您这是闹的那一出啊?”苏南禅捂着胸口欲哭无泪。 仙人合扇,思忖了一会儿,道:“我名钟雨仙,出身松涛仙门,此回机缘巧合之下入世,来这里寻一样东西。小友莫怕,我无意伤害你和这里的任何人,你体内的东西也再伤不了你。” 机缘。 苏南禅听见这两个字就想啐一口,憋得脸部肌肉直抽抽才忍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服务业流水线微笑:“那您想找什么呢?” 钟雨仙回以微笑:“我的半数力量与记忆。” “……” 苏南禅抿着嘴唇欲言又止。 他想问钟雨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虽然答案显而易见,但他脑子没问题,知道这明显不能问。 于是他嘴唇扭动了几下,依旧心平气和地微笑:“然后?” 钟雨仙自然知道苏南禅脑子里转着哪些冒犯的念头,可他不生气,只觉得有趣。 他在松涛仙门待得太久,身边尽是一群冰块脸死鱼眼,难得见到个情绪与表情都如此丰富的小后生,与他说话可比干巴巴的修炼有意思多了。 钟雨仙笑眯眯道:“东西是找着了,不过我暂时用不了,还缺点作为钥匙的机缘。这机缘同样是落在这片区域……嗯,你们称之为萍乡的地方。” 听他说到“萍乡”,苏南禅的耳朵瞬间支棱得老高:“什么意思?” 别介啊!机缘和他有关,他就丢了初吻还被强行植入别人的力量和记忆!这破机缘要是跟整个萍乡有关,那…… “您不能强吻萍乡的所有人吧?这不合适!” 苏南禅话不过脑子地脱口而出。 钟雨仙眼睛一眯,露出点狭长的弧度,像山里偶然遇见的狐狸。 “小友说笑了,与此无关。”他哭笑不得地执扇轻敲额头,决定把话题主导权从这异想天开的少年人手中抢回来,“萍乡近日将有一劫,我是来解劫的。解了这劫,萍乡得救,我也能道心圆满,实力更上一层。这机缘对双方都有好处,不是吗?” 苏南禅半信半疑地观察着钟雨仙的表情,意料之中的没在这二百岁的老狐狸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很正常,他才十八,两世加起来也没超过五十岁,而这位已经奔两百了,论心性论阅历他都不是对手,能看出东西来才有鬼,看出了反而更值得警惕。 可要让他全然相信钟雨仙的每一句话,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你说得这么大义凛然,有证据吗?”苏南禅问的直白,突出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天下何其广阔,每时每刻都有遭灾历劫的地区,你的机缘偏偏选中了萍乡这犄角旮旯的地方,难道没点说得过去的原因?” 钟雨仙微笑:“有啊,原因就在你的身体里,我的那半数力量和记忆。多年前它们因为一些被我遗忘了的原因遗落凡尘,正好落在萍乡里,所以机缘指引我来此寻找。可我找到了它们,却没有拿到融合它们的钥匙,强行融入体内还产生了巨大的排斥。” 顿了顿,他接着说:“于是我听从门内一位善于卜算的道友的提议,将它们放入了我遇见的第一个人体内暂存,我再施加道术封印。那个被我选中的人,便是你。” 如此坦诚的一番讲述出口,钟雨仙自己都怔了怔,眼波微冷,凝眉不解。 他可不是什么有话直说的实诚人,今天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在这少年面前,说话连点遮饰都不做了? 钟雨仙莫名有些不悦,却把情绪掩藏得很好,脸上依然笑着。 苏南禅自然毫无察觉,他托着下巴在思索片刻,冷静地摇头道:“我还是不相信你。但事关萍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可以暂时跟你一起行动。” 钟雨仙笑而不语。 但苏南禅马上话锋一转:“不对啊,虽然是我把你钓上来的,可岸上围了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毕竟他说的是“遇见”而不是“看见”。 钟雨仙深深看了他一眼,把他看得肩膀一缩,才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脸:“那位同门的建议里有一条,如果同时遇见很多人,便选择其中最好看的那个。” “……” 苏南禅在心里双手合十:谢谢你,天打雷劈的好心人。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微风吹过芦苇荡,天地也安静下来。 苏南禅蹲在水边,看着自己的倒影眨巴眼睛,好容易收拾好心情,如鲠在喉的膈应感也消退不少,才问:“钟仙人,您方才说的萍乡的劫数是什么?打算怎么解劫,又需要我做什么?” 钟雨仙倚着树干,日光穿过枝叶缝隙,碎成一片金粉洒在他出尘的白衣上,光影如画,而他像画中人。 第6章 他伸出右手,一只鸟雀停在指间啾啾鸣叫,苏南禅一开口便受惊飞走,没入浓茂的枝叶。 钟雨仙笑了笑,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手势:“劫数的内容不可宣之于口,我只能告知你,它大约会在三个月之后降临。在那之前,我必须拿回我的记忆与力量,否则劫数难解,我亦有麻烦。” 说到这儿,他瞧了瞧苏南禅的神色,见他捧着脸等自己往下说,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心软感。 “三个月。”钟雨仙改变了原本的主意,“你陪我到蜉蝣水市寻找钥匙,时限是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一定救下整个萍乡。” 苏南禅问:“具体做什么?” “到那边再说。” 苏南禅不多思考,一口答应下来。 “好。不过我得先给我家人留张纸条,以免他们担心。” …… 连天山脉之南,南海入海口,有一座万人城池,名曰蜉蝣水市。 水市北高南低,城内水道纵横,密织如网,人们住在水边,平时行船出门,在船上做工、做生意,在那从不露面,却手段不俗的城主管辖下,过着热闹又平静的生活。 钟雨仙虽是仙人,却颇有红尘行走的经验,进城时交钱买身份牌,进城后领着苏南禅换上水市风格的衣裳,还租了一条小船便于行路,熟练得连船夫都夸他像土生土长的水市人。 水道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摩肩擦踵,有条不紊地划向不同目的地,途中遇到售卖饭食糕点的船,船夫还会停船买一份。 钟雨仙也买了两份碗糕,自己拿着一份却不吃,最后都进了苏南禅的肚子。 不多时,乌蓬小船停在一栋民居前,水草拥簇、苔痕斑驳的石阶之上,白墙黑瓦的屋子静静伫立,长势蓬勃的老竹探出门墙,浓郁的绿意几乎随着水波和日光,沿墙面流淌下来。 钟雨仙率先下船,回身向苏南禅伸出手。 苏南禅脚步轻快地跳上台阶,一抬头看见他白玉般的手指,懵了一下。 钟雨仙条件反射地蜷起手指,若无其事抬脚向前:“走吧。” “……哦。”苏南禅摸摸鼻子。 房子不大,屋前有一方天井,除了靠墙的一株紫竹外再无他物。 屋子里面收拾得很干净,装潢陈设清雅素净,颇有文人风采。 钟雨仙坐在窗前圆桌旁,两手捂了捂茶壶,提起倒上两杯茶,将一杯递给苏南禅。 苏南禅接过,豪迈地一饮而尽。 “现在地方也到了,你想让我做什么总可以说了吧?” 钟雨仙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我在蜉蝣水市有一位好友,多年未见,那把能让我融合力量与记忆的钥匙可能在他府上,但以我的身份不好直接探查,所以我需要你潜入他府上,暗中调查,而我在明面上与你打配合。你能想到什么办法,可以不被怀疑地进入他府邸吗?” “啧……” 苏南禅往窗上一倚,翘着脚尖抖两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说吧。”钟雨仙作势放下茶杯。 苏南禅一脸严肃:“你觉得我去他府邸门口摆张凉席卖身葬父,怎么样?” “咔哒”一声,茶杯翻倒在桌上,茶水泼了钟雨仙一袖。 第4章 周少余是城主府的管家。 别看他有个年轻名字,其实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该放手放手,该放权放权,除了盯一盯仆从们干活儿,成日不是莳弄花草就是捧个茶缸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悠闲自在得很。 前几日府内丫头婚配,嫁出去了几个,还有俩小厮得病死了,一时人手着紧,周少余便让自己侄儿,也是城主府下一任管家再买几个伺候的人。 他侄儿素来麻利,这才一天不到,就领着五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小姑娘,找他帮着掌眼来了。 周少余从躺椅上起身,浑浊的双眼把面前的三男两女细细打量过去,满意点头。 “资质不错,尤其是这闺女,”他指着左侧第一个簪绒花的姑娘,又把手指挪动到她旁边的少年身上,“还有这孩子。长得好看,有精气神,让人看着舒坦。你上哪儿找的人?” 周凭,他侄儿凑近了笑道:“那姑娘是在码头找的,我见着她时,她正在卸货。那少年人倒是巧了,刚好在咱们府侧门外卖身葬父,我看他可怜,就把他买下了。” “嗯……嗯?”周少余点到一半的头僵住,瞪大眼睛,“你确定这两人没说反?” 戴绒花的姑娘虽比寻常女子高,身量却很纤细苗条。而那少年穿着水蓝色的本地衣裳,笑眼盈盈可爱可亲,哪里是父亲刚没的样子。 “真没说反!” 周凭见自家大伯一脸不信,赶紧把自己遇到这两人的情形和盘托出。 那绒花姑娘确实在码头上干活儿,扛着两大袋货物都能健步如飞,挽起的衣袖下,小臂肌肉虬结,看着能打十个他。 而那少年,周凭出门时他盘腿坐在草席旁,拿一个木鱼边敲边念往生咒,有人过去问他,他就掀开草席一角,说他父亲走得早,走得急,家里为他治病花光了银子,没钱购置棺木,只得自己卖身为奴,换点钱财将他安葬。 “您别说,他敲木鱼的样子十分的宝相庄严,言谈中也并无悲伤,可见是个心性沉稳,有大智慧的人!” 第7章 周少余皱眉:“那他应该出家当大和尚去啊!” 周凭“啧”一声:“人家不是没办法吗?” 周少余一想也是,便点了头,同意五人入府当差,并当场分配了活计与住处。 绒花姑娘力气大,个儿又高,当了夜里巡逻的护卫。而有大智慧的少年苏南禅,则去了柏草园照料花草,吃住都在园中一处叫三味疏屋的地方。 苏南禅的心情十分复杂。 从柏草园到三味疏屋是吧? 谐音梗扣钱! …… “柏草园本是一片荒地,因城主某日从外面回来,随手洒了一把种子,后来这里长出了松柏、紫竹和各色奇花异草,又拨了我过来照料,渐渐才有了这座园子。” 柏草园管事是个中年儒生,长相平平,眉心有深深的“川”字辙痕,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给人以十分不好惹的感觉。 他背着手在苏南禅面前走来走去:“城主不常来柏草园,这儿也没什么规矩。只要照顾好花卉草木,多数时候都很清闲。” 苏南禅垂手点头。 “当然,府上有两条规矩你必得遵守。”管事对他的顺从颇为满意,表情也缓和许多,“其一,没有我的手令,你不可离开柏草园,更不可出府。其二,入夜后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房门一步,听明白了吗?” 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可见这两条规矩并不简单。 苏南禅心里闪过一百八十多件夜里出门能做的事,面上却只故作乖巧地点头。 “行,现在回房把衣服换了,我教你如何打理花草。”管事摆摆手,给他指了三味疏屋的方向,便背着手走向不远处的凉亭。 三味疏屋是一栋种满爬山虎和牵牛花的小院子,分东西厢房,中间以一口小莲池隔开。 最好的东厢房由管事独享,苏南禅住在西厢一楼向阳的屋子。 门一开,苏南禅恍惚以为下一秒会有个小红娘穿着戏服吊着嗓子从里面飘出来。 房间打扫得十分干净,也空荡,家具只有床和桌椅,唯一的装饰是床边那扇空窗。从窗里望出去,正好瞧见满池圆叶,自成画景。 苏南禅刚从床上拿起青色的仆从服,一片花瓣便从他后颈的头发里钻出来,飘飘摇摇落地,化为虚幻的钟雨仙身影。 “你这不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吗?” 都是男人,苏南禅也不避讳,脱去外衣换上仆从衣物,中衣下的身形线条修长优美。 钟雨仙的眼神像被烫到了似的避开,解释道:“这只是一抹幻影,无法维持长久。我若真身潜入,会触动城主府的防护禁制。” “这位城主也是修行者?”苏南禅把发尾从衣服里拿出来,“不然哪儿来的禁制?” 钟雨仙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是我为他设的。” “……”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吧? 苏南禅艰难地咽下吐槽,抿了抿嘴唇忍笑:“对了,之前我一直忘了问,城主既然是你的好友,你怎么不告诉他你恢复记忆和力量的机缘可能在他府上,让他帮你找?” 比起上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 钟雨仙眯了眯眼:“因为我残存的半数记忆里,除了部分过去与他相遇、相处的场景,余下的便是一种不知来源却十分强烈的警惕。” 苏南禅系好腰带:“他可能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钟雨仙又沉默了一下:“也可能是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苏南禅:“……” 钟雨仙:“……” 良久,钟雨仙发出一声长叹。 苏南禅装模作样地整理衣袖:“你之后打算怎么与我打配合?” “寻个时间拜访我这位许久不见的老友,短暂停留一些时间。”钟雨仙坦坦荡荡,毫不亏心,还笑得像一幅云烟渺然的画,“届时,无论是我对不起他,亦或他对不起我,都会有个结果。” 苏南禅想了想,锐评道:“您可真是心……心胸宽广,有容乃大。” “……呵。” …… “你们将这两桶搬到仓库里。手脚麻利点,别让里面的东西洒出来。” 苏南禅走到凉亭边上时,管事正指挥两个护卫将两个大木桶搬往仓库。 木桶盖子紧紧合着,从外面看不出什么。 “管事。”苏南禅向管事行礼,“那是什么东西?您怎么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那是花肥。城主为了这里的花木生长得好,特意着人配的,贵着呢。” 管事说完,又把脸一板:“别瞎打听,施肥是重要活计,暂时轮不到你做。行了,跟我过来,我教你怎么照料花草。” 苏南禅看了一眼仓库方向,点头应是。 柏草园分为三大区域,除三味疏屋外,其余两块分别是丝缠圃,专门种植奇花异草;萧疏庭,遍植紫竹与松柏。 萧疏庭由管事亲自打理,苏南禅去不了,他主要负责丝缠圃的浇水、修枝和松土工作。 “这一片是千丝海棠,主干细高,分枝多,花开如丝垂,是丝缠圃名字的来源。” 苏南禅顺着管事的话看向东面,正值九月花期,千丝海棠开得热烈又静美,花蕊修长浓密,从枝干上长长地垂落,犹如垂天之云,一片姹紫嫣红的盛景。 “千丝海棠根浅,每日需浇三次水。喜阴,正午阳光最盛时要用布盖上。喜暖,秋冬时节要在根部适当添土,但注意不可影响了根系生长。记住了吗?” 第8章 “记住了。” 管事把话拆开来考苏南禅,听他回答无误,才介绍下一个品种。 “这片是白珠果,一种异草,四季常绿,结白色如珍珠的果子,成串,夜里会发光。白珠果不必特殊照料,每日洒一次水即可。” 苏南禅看向南面,一大蓬高过他膝盖的绿草正随风摇曳,毛绒绒的清新可爱,形似狗尾巴草的穗子上结满了一串串白色果子,远远看去,还真像一斛斛珍珠。 还有西面的金茶花,像满地流动的碎金;北面的蝴蝶藤,绿色藤蔓上爬满五彩斑斓的花朵,仿若垂地的彩虹。 这些奇花异草每一样都奇特艳美,别具特色,各有异香而不冲突,让苏南禅这个乡巴佬大开眼界。 “丝缠圃就这么大,花亦不多。”管事领着苏南禅回到凉亭,“你每日按要求打理好它们,旁的时间你爱做什么,只要不违反规矩不出格,我不会管你。但若这些花花草草在你手底下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不会轻饶。可听明白了?” 苏南禅点头如捣蒜。 凉亭石桌上有茶,苏南禅倒了一杯递到管事手里,笑问:“那月钱怎么算?” 长得好看就是好,管事看着他的笑脸,如同看满园奇花异草一般心旷神怡,语气都温和了许多:“月钱月底结,一月两贯水市币,这在水市是最高的工钱。” 苏南禅面露喜色:“太好了!这样我便有余钱给去了的父亲多置办些身后物了!” 管事抿了口茶,拍拍他的肩膀:“有孝心自然是好事,但逝者已矣,莫让令尊身后不安。” 苏南禅感动得掩面答应,语气里三分感激三分悲伤,还有四分的如释重负。 不远处,钟雨仙的幻影藏在千丝海棠花影下,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轻笑。 有这份天赋,他不去搭台子唱戏,真是可惜了。 第5章 是夜,忙了一天的苏南禅端着面盆去屋后水池边洗漱。 夕阳倒影在水波里,泛起大片金色的涟漪。 池水是温热的活水,比温泉凉一点,连着护城河与地下水脉,是柏草园的洗漱沐浴之地。不过管事用不上这池水,下午离开时还叮嘱苏南禅必须在入夜前洗漱完回屋,他可不管手下人身上干不干净,反正规矩不能破。 苏南禅答应了,也没有头铁地第一天工作就在上司的底线边沿反复横跳,在水池里赖到最后一缕余晖消失的前一刻,便穿上寝衣回房了。 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进门,苏南禅鼻尖动了动,看向传出异香的方位——窗子。 他的窗户大喇喇开着,窗台上放了一盘香喷喷热腾腾的糖炒栗子,半数剥壳,半数带壳,泾渭分明地划成两半,被摆成太极图的形状。 “窗户怎么开了?”苏南禅走到窗前,谨慎地看了看栗子,没有伸手,“谁啊,这么好心,无故给我加餐?” 总不能是某位看着靠谱实则不着四六的仙人吧? “是我。” 钟雨仙的声音突兀得像雨后春笋,忽然就从窗下冒出,随之而来的是他瞬间闪现的身影,仿佛一朵从土里疯长起来的蘑菇。 苏南禅往后蹭了蹭脚跟,看着这朵玉树临风的大蘑菇说:“您能别老这样神出鬼没的么?我胆儿小,容易被吓出病来。” “胆小?看不出来。”钟雨仙倚着窗框眯眼一笑,随意一个动作由他做来却是别具一种潇洒风流,“你坐在我幻化出的尸体旁边敲木鱼诵经时非常自然自在,那时怎么不觉得被吓着?” “尸体是假的,仙人你是真的啊。你比真尸体都吓人。” 苏南禅翻了个白眼,朝糖炒栗子点点下巴:“哪儿来的?” 钟雨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几眼。 是自己太好性子了,还是这小伙子天生胆子大?明明初见那会儿又怕又警惕,防他如防鬼,这会儿倒是随性起来了,语气态度个顶个的随意,而且皆是发自真心。 他就不怕自己觉得冒犯,反手将他镇压吗? 钟雨仙想着,右手尾指动了动,勾起衣摆用拇指碾了一阵,才把某种恶趣味冲动压制下去。 而苏南禅瞧着他看自己的眼神,背后莫名一阵恶寒。 “仙人,您看我做什么?”苏南禅摸摸脸蛋,刚泡过澡,皮肤光滑柔软。 “没什么,你好看。” 钟雨仙随口调侃一句,伸出食指敲敲装栗子的瓷盘边沿:“我从厨房顺的,城主的饭后甜点,尝尝?” “……” 苏南禅咽下对他夸奖自己的感谢,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地问:“有毒?” “水市特产的灵果,放在外边,一颗一两金。”钟雨仙竖起食指,又把盘子往他那里推了一下,“吃吧。你不是水市居民,且体质平庸,不吃这个,晚上入睡后你会后悔的。” 苏南禅想了想,认为钟雨仙没必要害自己,以他的实力,把自己炮制成一桌满汉全席也就是挥挥手的事,实在不必使这种下作手段。 于是怀着“不吃会发生什么”的好奇,他看向盘子,临吃前不忘嘴贫:“仙人怎么把栗子摆成这么大排场?它们可担不起啊!” 钟雨仙微笑:“你猜一开始它们是什么摆盘?” 苏南禅捏起一颗栗子扔进嘴里,咀嚼两口便囫囵咽下,甜糯口感与寻常栗子并无区别。 第9章 吃完后,他咂咂嘴:“什么摆盘?总不能是麻将里的雀牌吧?” “猜对了一半。”钟雨仙点头,“它们在厨房里时没有剥壳,摆的是九万。” “……城主与他的厨子真是妙人。” 就在苏南禅和钟雨仙互相捧哏的时候,夜色渐渐逼来,最后的夕阳正在从云层边缘飞快消退。 钟雨仙的身形忽然变得透明和虚幻,迎风舒卷的袖摆化作点点流光,逸散的趋势逐渐朝他全身蔓延。 来不及解释,他屈指轻敲窗沿:“记得吃完。” 话音未落,夜风“呼啦”一声袭来,吹散了他的形体。与此同时,落日余晖从天幕上彻底消失,月出于东山,探出一个半圆的轮廓。 苏南禅站在原地眨了眨眼,默默端起盘子,将窗户关上。 “公共厕所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城主府的禁制呢?都不干活儿的吗?” 一边吐槽,苏南禅一边吃栗子。虽说现在跟钟雨仙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苏南禅还蛮期待能看见他狼狈的样子。 没办法,他们苏家人都记仇。 吃完栗子,苏南禅将装了栗子壳的瓷盘搁在床头,吹灭蜡烛,躺到了床上。 时间还早,苏南禅肯定是睡不着的,但黑暗会放大听力和细微的声音,尤其是在寂静的夜里。 管事不让他出去,他就在被窝里听外面的动静。 苏南禅算盘打的精,却没想到头一沾上枕头,小被子一盖,睡意蓦然铺天盖地地袭来,像钓鱼碰上涨潮,当头一个巨浪拍散了他的意识。 他甚至感觉自己不是睡过去的,而是昏过去的。 “嗒——嗒——” “嗒——” 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苏南禅迷糊间好像听到了打更声,由远及近,像是有人提着梆子拨开迷雾,悄无声息地向他走来。 转瞬入梦。 …… 梦里是一片火海。 火焰凝成实质,犹如赤金色的熔岩流淌过大地,融化土层岩石、山水河流、鸟兽花木。所过之处几成炼狱。 天是黑色的,滚滚浓烟汇聚成云,大块大块地结在天上,仿佛一道道结痂的疮疤。间或露出天空原本的湛青色,却也是一条条细小的缝隙,乍一看好像黑云才是天之本色,那偶尔的青蓝色泽不过是不速之客,突兀又扎眼。 黑漆漆的天幕下,从赤色的火焰里伸出一块半人高的石台,同样被烧得黑红黑红,不时飘起一串火星和热气,看着好似滚烫的铁板。 梦里的苏南禅就坐在这块铁板上,一边跟铁板牛肉似的忍受着炙烤的痛楚,一边甩出鱼竿,铜制的鱼钩“扑通”落入岩浆,很快,水面上就浮起了大片泡沫。 “鱼儿鱼儿上钩来……” 苏南禅看见梦中的自己嘴角咧到耳根,活生生把一张俊脸笑出了恐怖谷效应,嘴里喃喃念叨着一句话,语气呆板而癫狂,格外瘆人。 他都没来得及吐槽自己梦里还在钓鱼真是一声钓鱼佬一生钓鱼佬这件事,就被瘆醒了。 瘆得醒醒的,抽筋的脚一下将枕头被子都蹬到了床下。 “卧槽!”苏南禅忍不住爆粗口,“这是什么鬼梦?!” 他本来只是条件反射地“感叹”一下,话说出口才发现不对,他怎么发不出声音了? 苏南禅捂着喉咙,尝试喊自己的名字、钟雨仙的名字,发出的却是几乎等于无声的气音。 妈耶!别是钟雨仙那盘太极图糖炒栗子给他吃出问题来了!他就说一盘栗子担不起太极这么大的排场! 苏南禅内心咆哮着,目光朝周围扫了一圈,蓦地愣住了。 此时天还没亮,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糊着油纸的窗户与门框却溢满银光。那种光芒像活物一般缓缓流动,努力顶着糊门窗的纸,想要钻进屋里,却被那看似脆弱的纸张牢牢阻隔在外。 虽然是完全不同的形态,可苏南禅看到银光,便无法控制地想起梦中那片火焰聚成的汪洋,一时间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直觉告诉他,这俩玩意儿哪怕不是一个东西也是同一等级的可怕,跟某远古网游新手村里玩家蹭一下就被追杀至死的鸡一样,他最好不要作死去探究它们究竟是什么。 忍着深入骨髓的恐惧,苏南禅捞回地上的枕头被子,僵硬地缩进被窝,把枕头也搂在身前,营造一个鸵鸟式安全空间,闭上眼睛。 睡肯定是睡不着了,但也不能让外面的东西发现他醒着。 恐惧放大了听觉,苏南禅听见房间外掠过狂暴的风声、雨声、雷声,听见有人拖着锁链从门前走过的脚步声,听见不知名的鸟兽难听的吼叫,听见倒水声、咳嗽声、抽水烟的咕噜声。 这些或正常或诡谲的声响揉在一起,在苏南禅的大脑中构建出一幕幕诡异可怖的幻想,牵扯着他的畏惧与好奇,令他越发清醒和不安。 门窗两处的银光亮度在增强,苏南禅即使闭着眼,眼皮也好像要被这穿透力极强的光线刺穿,眼球隐隐作痛,有什么东西几乎要越过正常的“观视”步骤,将画面直接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印入他的大脑。 苏南禅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得恰到好处,使他的身体安静侧躺,并不发抖。 他用尽全力忍住了眼皮和牙齿的颤抖,安分得像一具尸体,完美掩藏了所有破绽。 第10章 任由那些银白的光线在自己身上扫动游走,他如同浑然未觉,连呼吸都是悠长而平缓的。 不知过了多久,苏南禅全身肌肉都麻木酸痛得快要坚持不住时,房内忽的一暗,那银光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他尚未考虑这是不是银光的钓鱼战术,就听到外面响起了打更声。 “嗒——嗒——” “嗒——” 木锤敲着梆子,声音清脆绵远。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五更天嘞——” 略带沙哑的女声伴随着更声慢慢悠悠传向四方,一时间,所有怪声尽数消失,夜幕恢复了原本的寂静,愈发显得这十二个字宏阔响亮,犹如晨钟暮鼓。 苏南禅紧绷多时的身躯瞬间放松下来,寝衣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咂摸了一下外面的声音,然后一愣。 咦?那不是今天跟他一起入职的绒花姑娘的声音吗? 第6章 这个想法刚浮上心头,苏南禅便浑身如过电般剧烈一颤,随即不受控制地闭眼,跳下床,像被钢线操控的木偶,一卡一顿地走出门去。 他的意识是清醒的,清醒得鸡皮疙瘩从后脖颈一路冒到脚底板,冷汗刷刷没入鬓角,脏腑发寒。 清醒地感受被控制却无计可施的感觉。 “吱呀”一声,门推开了一条缝,苏南禅有目不能视,偏偏身体可以精准地穿过狭窄门缝,跨过门坎,摇摇晃晃走上铺着碎石子的小路。 “嗒——嗒——” 梆子声清脆响亮,仿佛就是在他耳边敲响,随之而来的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衣服摩擦声。 这些细碎声响仿佛一条无形的线,牵引他朝某个方向前进。打更声把握着引导的节奏,不急不缓,竟能让人品出一点从容。 初时的惊慌失措褪去后,苏南禅很快就从这吊诡的情境里找回理智,重整思绪,冷静地探索现状。 他用尽全力,终于将紧闭的眼皮揭开一条缝隙,转动着眼珠环顾四方。 五更,大概是凌晨三点到五点,天还未亮,城主府内却点满大大小小的灯笼,亮如白昼,愈发显得周围高高低低的人影惊悚诡谲。 苏南禅走在人群中间靠前的位置,前后左右都是城主府的仆从,打头的是白天见过一面的管家周少余,旁边则是柏草园管事,两人都保持着清醒,一人提一只灯笼,神情凝重。 两支护卫队走在人群两边,右手边打头的是今天才上任的绒花姑娘。她也闭着眼,迈着梦游似的步子,手上拿着梆子和木锤,打更声便是从她手中传出。 看到这里,苏南禅撑不住了,合上快要抽筋的眼皮,将身体交给控制自己的力量,开始动脑思考。 城主府有古怪这件事,虽然钟雨仙没有同他说过,他却是早有猜测。 远的不说,就说钟雨仙明明实力不俗,即使失去半数力量,又有禁制所阻,他也有很多办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城主府,却偏偏选了让他一个凡人潜伏打探这种最没效率的方法这点,便可见一斑。 但苏南禅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会遭遇这一出怪事——意识清醒,身体不受控制,被管家与管事领着走向不知名的地方。 怎么看都是魔鬼献祭流的套路啊! 一想到不久后自己可能会清醒着被抽筋扒皮放血割肉,苏南禅就心底发慌,不住地后悔答应了帮钟雨仙忙这个愚蠢决定。 他甚至后悔刚才吃了那盘栗子!要不然…… 嗯?栗子? 苏南禅一个激灵,发现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线索! 慌张来得快散得也快,苏南禅冷静地推敲道:管家和管事应该不是要献祭掉他们,城主府的仆从和护卫加起来足有一二百人,若是一晚上全献祭了,肯定会走漏风声。毕竟这些人都有亲人朋友,除非城主将与他们相关的人尽数杀光,否则绝无法阻断消息。 真是如此,蜉蝣水市现在已经乱了,哪怕表面平静,私下里定也是人心惶惶,不会是他昨日初到时看见的热闹繁华。 另外,这些被操控的人可能没有意识。 除了早上进府的苏南禅几人,其他都是城主府的老人了,看管家和管事那谙熟的模样,今晚这出肯定不是第一次做。仆从和护卫们如果有意识,不会一丝口风不漏,城内必定早就流出相关传言,钟雨仙也不可能一句都不提醒他。 苏南禅猜,自己之所以能保持意识清醒,或许跟钟雨仙让他吃的那盘栗子有关。 怪道他临走前嘱咐自己吃完栗子,还说什么不吃完会后悔,原来是这个缘故。 所以他应该在周围藏着吧?不会让自己一个人面对未知的危险吧? 危机暂时解除后,苏南禅又开始犯怂。 他一路怂出柏草园,怂进目的地,怂到脚下触感变成柔软潮湿的泥地,晃悠悠的步伐与忧虑才一起停下。 湿润的风吹过大片大片的芦苇丛,惊起沙啦啦的轻响。流水潺湲,夜里听来空灵而幽静,伴随着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比琴瑟笙箫丝竹之音更为悦耳。 苏南禅心里毛骨悚然的惊惧感,在这水声中渐渐消解,相对的,好奇杂着些许警惕冒出头来,他再次撑开眼皮,努力从人群缝隙中朝前方看去。 只见身前一潭湖水盛在水草拥簇的巨大圆盘里,反射着如霜月色,泛起粼粼水光。 第11章 一架乌蓬小船横在湖面,船上一灯如豆,映出模糊的身影,并不是人的影子。 那影子飘到船头,月光照不出它的全貌,苏南禅只能看见它跳进水里,就像一颗被抛入水中等待清洗的土豆,再平静地沉到涟漪里,均匀散开,如同一把悠悠散落的土豆丝。 想到这里,苏南禅才意识到自己饿了。 真的好饿,说是饥肠辘辘也不为过。 弱小,可怜,无助,想吃酸辣土豆丝。 无法控制身体的后果就是,苏南禅无法吸溜口水,只能闭上眼,将力气放到抿紧嘴角,不让口水流出来上。 “嗒——嗒——” 绒花姑娘敲响了梆子,扯着清亮锐利的嗓音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五更天嘞——” 苏南禅浑身一抖,忽然弯下腰,从脚边抓起一块边沿尖锐的石头,在左手掌心狠狠划了一道。 剧痛令他脸部肌肉发颤,脑子里翻江倒海地跳脚了一百次,被控制得死死的躯壳却耿直无比地向前走,走到河边,将流血的手探入水里,任由水流一遍遍冲刷伤口,卷走血液。 痛! 好tm痛! 苏南禅每一根神经都叫嚣着收手,却在发号施令的那一刻被神秘力量阻隔,只能默默忍受,泪往心里流。 度过了煎熬的半刻钟,在伤口不再流血之后,控制苏南禅的人总算放过了他,让他直起身,收回手。 与此同时,附着在他伤口上的水珠化作针线,缝合开裂的皮肉,促使其快速愈合。 不一会儿,他的手掌便恢复如新,只有失血的晕眩感证明那里曾经受伤过。 苏南禅嘴角抽了抽。 好一个无意识主动献血,管家和管事是懂可持续性发展的。 仆从与护卫一个一个上前献血,两刻钟后终于献血完毕,重新排回原本的规整队伍,由管事领着离开。 管家没走,而是走进湖里,爬到那艘乌篷船上,钻进船舱。 下一秒,船内的灯灭了,绒花姑娘用力敲击着梆子,声音凄厉地拉长:“天干物燥——小心火咳咳咳咳……” 哎呀。 苏南禅毫不意外地想,调子起太高,嗓子劈叉了。 …… 被引导回到房间时,天边已经泛起一线鱼肚白,晨光熹微。 苏南禅躺到床上的剎那,身体忽然松弛下来,被控制的感觉消失了。 他猛地坐起身,使劲儿活动手脚,仿佛想把残留在神经上的不受控感通通甩开,如此这般好一番折腾,把小腿折腾抽筋了,他才在肌肉拧转的疼痛里冷静下来。 “原来被控制的感觉这么难受……” 苏南禅揉着腿,从前难以接受的剧痛,在有“失去身体操控权”的经历珠玉在前之后,居然也不那么无法忍受了。 复盘刚才的遭遇,大概就是: 要试试傀儡戏吗? 可以啊,我来控制傀儡? 不,你来当傀儡。 感谢城主府送来的小小震撼,心意他收到了,大可不必再有下次。 解决小腿的抽筋之痛,苏南禅大字形躺尸在床,趁着天还没亮,再补点觉。 千丝海棠清晨要浇一次水,用的水也不是普通的水,而是管事从府外定的上品山泉,由护卫取了送来。 苏南禅补觉补到赶死线起床,几分钟拾掇好自己后飞奔到柏草园门口,便看见绒花姑娘提着两桶水等在阴凉处。 她穿了一身黑色劲装,修身利落,愈发衬得她个儿高精神足,本来的六七分气势涨到了十分。 个子高就是这点好,自带气场。 “抱歉抱歉,我睡迟了,让你久等,不好意思啊!”苏南禅连忙迎上去,嘴里连连道歉。 绒花姑娘微笑,张口欲言,半道又咽了回去,只是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苏南禅伸出手,想象她那样一手一桶接过山泉。然而其中一桶刚入手,他的手臂连带着上身就狠狠往下一沉,水桶差点砸到他脚背上,重得超乎想象。 他飞快缩回伸到一半的左手,两只手齐齐用上,才稳住了那只水桶。 再看绒花姑娘单手提桶,犹如拈着羽毛的气定神闲模样,苏南禅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一笑。 “哈、哈哈,我身子骨不行,力气太小,见笑了见笑了。” 绒花姑娘倒没有嘲笑他,反而主动拿回水桶,点点下巴,示意他引路。 “你要帮我拎进去?” 苏南禅沉思一秒,果断决定放过自己隐隐作痛的双手,热情地领着绒花姑娘走向栽种千丝海棠的区域。 绒花姑娘拎着两桶水,脸不红气不喘,走得比他还快。 苏南禅忍不住感叹,人与人的区别有时候比人比狗还大,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啊! 到了地方,绒花姑娘放下水桶,桶下顿时陷进两个深坑。 苏南禅眼皮子直跳,不敢想象刚才若是为了打肿脸充胖子选择自己提过来会发生什么,心中立马充盈着满满的对绒花姑娘的感谢与敬意。 这个朋友,他交定了! 苏南禅:“多谢姑娘,多谢!对了,我是苏南禅,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绒花姑娘身高与他相当,因为扎着高马尾,视觉上可能比他还高点,两人轻松对上眼神,连对方眼底的情绪和自己的倒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第12章 “……” 绒花姑娘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得伸手捏了捏喉咙,才勉强用嘶哑的声音吐出几个字:“我叫商、臻。” 苏南禅:“……不用勉强,你在地上写出来也是可以的。” 她昨晚上喊了那么多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最后一句还劈了嗓子,说不出话可太正常了。 第7章 “昨夜厨房丢了一盘糖炒栗子,没找到偷窃者。” “会不会是老鼠?” “老鼠连盘子一起偷?” “那万一呢?” “……” 清晨的阳光照亮城主住的院子,管家与他的侄子周凭在院外说话,虽然特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传进了院里,传到某人的耳中。 紫藤花架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孟非常坐在蔚然流动的光芒里,一面浇热水冲洗茶具,一面开口:“进来吧,挤在外边叽咕,你们俩跟老鼠也没甚区别。” 周少余与周凭吓了一跳,两人对视一眼,赶紧整理仪容,端端正正走到花架外,向内中的人拱手行礼。 “见过城主。” “行了,不用多礼。”孟非常将茶叶舀进圆肚白瓷壶,倒入热水,手指按着壶盖摇晃两圈,肌肤比瓷器更白三分,“一大早来我这儿做什么?先说好,府内琐事我可不管。” 周少余笑得满脸皱纹都抻平了:“城主说笑了,寻常小事我们哪儿敢拿来打扰您的清静。今早有人递了张帖子,说是想见您。” 孟非常提起茶壶倒茶,袅袅飘起的轻烟模糊了他的面庞:“在府里养老这些年,你连规矩都不懂了?我从来不接帖子,不出府,也不见任何府外的人。” “若是一般人,老奴肯定第一时间便帮您拒绝了。不过,递帖子的那位……老奴不敢擅作主张。” 周少余说着,向周凭打了个眼色,周凭立马从袖兜里取出帖子伸到孟非常身前。 孟非常的目光扫过帖子,在看到末尾的名字时,端起茶杯的手一顿。 钟雨仙。 “钟雨仙,钟雨仙……” 孟非常低低地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罢了,你让他未时一刻过来,再准备一桌酒菜,我要好好招待这位多年不见的……故人。” “是。” 周少余和周凭应声退下。 红泥火炉上水汽漫散,茶香随之蒸腾飘逸,清冽提气,令人心旷神怡。 孟非常在茶烟中端坐半晌,确认那两人不会再回来,才拿起手边一只小木盒拧开,舀出一大勺晶莹雪白的块状物,倒进茶壶。 一连舀了五大勺,他不情愿地放下木盒,用勺子在茶壶里搅了搅,重新为自己倒了杯茶。 “嗯,”一口饮下,孟非常满意地长吐一口气,“不苦了。” 城主难得下令招待友人,厨房那边很快忙碌了起来,管家甚至把事务都丢给自家侄儿处理,亲自在厨房盯着。 由于人手不够,管家把部分护卫和清闲仆从抓来厨房帮忙,刚给千丝海棠浇完水的苏南禅与刚出柏草园大门的商臻赫然在列。 两人在厨房里面面相觑三秒,默默撸起袖子开始干活儿。 苏南禅刀功好,被发配去切菜。商臻力气大,负责劈柴生火打水运食材。 苏南禅切菜之余看见她一把大火将那个把别人支使得团团转,自己却一点活儿不干的主厨熏得破口大骂,想笑又不能笑,心里憋着乐想:该说不说,不建议招惹这姑娘,毕竟商臻(熵增)这个名字,真的有一种毁灭世界的美感。 度过最初的忙碌,一应事宜走上正轨,逼逼赖赖的主厨也被赶跑后,厨房内的氛围倒是轻松了不少,大家一边做事,一边聊起天来。 打开话头的是社交□□苏南禅,他自来熟地凑近离自己最近的厨子:“大哥,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厨房突然变得这么忙,管家还跑来亲自监工?” 厨子正给排骨焯水,在铲子刮着铁锅壁的脆响里大声说:“你不知道啊?府里上下都传遍了,说是城主要招待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专门下令让我们准备好酒好菜呢!” 多年不见的故人? 苏南禅脑子里条件反射地冒出了钟雨仙的名字。 他眼睛一转,装出疑惑的样子:“故人?城主不是很久不见外人了吗?据说连交情深厚的朋友递的帖子都不收,这位故人得是什么来头,才能得他老人家一见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厨子摇头,“不过你说得对,这人肯定有大来头!大家伙今儿都得拿出真本事!千万不要开罪了贵人!” “知道知道!” “了解!” “我们早就想明白了,等您提醒,黄花菜都凉了!” “哈哈哈哈……” 一语激起千句调侃,厨房里笑成一片。 苏南禅也跟着笑,心里却在吐槽:这就从故人变成贵人了?什么叫社畜的修养啊? 笑过之后,一个不久前从外面运鲜虾活蟹回来的厨子说道:“诶,我刚才去集市买河鲜,回来的时候看见正门大开,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周管家迎着一位先生下了马车,那叫个殷勤谄媚啊!我看他在咱们城主面前就不一定能笑成那个德行!” “看见那位先生长什么样了吗?”苏南禅凭借着厚脸皮和自来熟从厨子刀下顺来一根黄瓜,靠着灶台嚼得嘎嘣嘎嘣响。 第13章 “这倒没有。”厨子摇头,“他戴着斗笠,罩纱挡住了脸和大半个身子,跟姑娘家似的……” 话没说完,苏南禅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提醒道:“说话要当心,那位可是城主大人的贵客!” 厨子自知失言,抬手拍了拍嘴巴。 苏南禅又咬一口黄瓜,不动声色,心内却不禁吐槽:都到人家门口了还装神秘,也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未时初,酒菜备齐,管家派人到厨房端过去。 苏南禅由于走得慢了一点,再次被抓壮丁,继切菜官人之后,又多了个上菜童子的身份。 让他讶异的是,比他先走好几步的绒花姑娘商臻也在壮丁之列,因为个子仅次于他,还排到了他的前面,两手捧着一个有半张桌子那么长的红木托盘,满满当当摆着五六盘硬菜。 苏南禅盯着姑娘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是真没躲过被抓来上菜,还是有意为之? 想着,苏南禅踏上台阶,一抬头,发现自己走进了柏草园。 千丝海棠随风摇曳,花荫底下大摆宴席,一袭青衫的钟雨仙坐在桌前,花瓣细细碎碎落在他发间衣上,他信手拂去,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苏南禅飞快扫他一眼,然后借着上菜,目光顺势转向他对面的人。 城主孟非常,一尊雪人。 这是苏南禅看到他的第一反应。 孟非常很白,白得像一面反光板,照得钟雨仙身前比背后亮好几个度。他还有一头白发,穿白衣,眉毛与睫毛也是雪一样的颜色,身上唯二的异色是琥珀色的眼珠与绯色的嘴唇,活脱脱用雪堆出的人。 白化病吗? 苏南禅拿他跟自己印象中的白化病患者做对比,很快便得出答案——不像。 他看上去虽然清瘦且面带病色,却不孱弱,甚至气质隐隐与钟雨仙略有相似,哪怕不是实力强大的修行者,也不会只是个病弱的普通人。 再说了,高武高玄的修仙世界,修行者的朋友要得病也得是心魔入体之类的病症,白化病着实与这画风不符。 简短的观察过后,苏南禅垂头站起,跟随其他人慢慢退出海棠林。 他最晚进去,出来自然也是最晚,其他人包括商臻都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苏南禅有心偷听钟雨仙与孟非常的谈话,但也知道自己只要靠近就会被逮住,所以想过就罢,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若是有需要他知道的事,钟雨仙会告诉他的。 苏南禅离开后不久,空气中渐渐浮出一道人形轮廓,赫然是商臻的身影。 商臻看了看他离开的方向,随后转往海棠林,一步迈出,再度散去身形。 …… 海棠林内,天光静若寒潭,不闻一声清风鸟鸣。 孟非常手扶靠枕,扯了扯腿上盖着的薄被,一面斟酒,一面有意无意打量对面的人。 阔别近百载,钟雨仙这位“故人”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 钟雨仙半倚着桌子,先慢条斯理地喝了半碗汤,然后不紧不慢地拣菜配饭,好像来这儿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吃这顿饭。 孟非常原本没什么胃口,看他看得久了,居然也被勾起馋虫,忍不住拿过一旁的空碗,往里面挑了几筷子菜。 他吃了点文思豆腐,养气功夫终究不如钟雨仙,主动开口道:“钟先生,你到底来干嘛的?不会就是蹭我顿饭吧?” 钟雨仙咽下口中的食物,笑了笑:“你不说话时,颇有我松涛仙门长老们的风范,仙风道骨,气度超然。” “说了话之后呢?” “从长老进步为掌门,踏实稳重,返璞归真。” 就是说他土且没文化呗。 “……不好笑。” 孟非常嘴角一撇:“别转移话题,你消失几十年,突然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你可以认为是我入世之后身无分文,千里迢迢找到蜉蝣水市投靠你。”钟雨仙把筷子伸向蒜蓉粉丝蒸扇贝,桃花眼里写满真诚。 孟非常不信他的鬼话:“还有呢?” “还有,顺路关心你的身体。”钟雨仙的语气漫不经心,却让孟非常一愣。 他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你说什么呢?我的身体状况如何,你不是最清楚,用得着看吗?” 钟雨仙面色不变:“毕竟已经过去将近百年,不亲自看看,我无法确定。” 他的回答与孟非常预料的差不多,孟非常没有怀疑,冷笑着问:“那我的状况如何?” 钟雨仙闻言,放下筷子,用手帕擦拭嘴唇:“十分不佳。” “愿闻其详。” 钟雨仙微笑:“寒毒深入骨血,沉疴难愈,以至于影响行动,体弱多病,必须用尽修为压制,方可维系性命。相比从前,好友觉得这情况是好是坏?” 孟非常冷笑:“呵,我以为你会直接给我扔下‘没救了,等死吧’六个字,以前你又不是没说过类似的话。” “诶……好友说笑了。”钟雨仙眯了眯眼,笑得很像狐狸,“我从不说这样直白的话。” 孟非常狠狠地翻了两个白眼。 你来我往地贫嘴几个回合,孟非常言辞中的生疏变成了熟稔,钟雨仙也为这样的相处方式生出些许熟悉感。 根据言语试探时得到的信息,他知道推进话题的时机来了。 第14章 “好友,你的伤势与寒毒较之过往恶化严重,我不信你不知道,否则也不至于自困城主府,多年半步不出,一个人也不见。”他化出折扇,展扇轻摇,“我避世修行这些年,你都遭遇了什么?” “……” 孟非常用一种极度荒谬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看到女娲娘娘的补天石忽然炸开,从中跳出一只毛发金黄的石猴,并提着重十万八千斤的棍子给他来了一段舞蹈。 钟雨仙都被看得身体后仰,怀疑自己问错了问题导致自己露出马脚,被他察觉自己记忆有缺。 但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孟非常:“要不是为了守住你在我城主府底下埋的东西,我的伤势能恶化成这样?钟雨仙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 “……” 钟雨仙梗了一下,忽然觉得与其挨这骂,还不如告诉他实情。 可深植骨髓的多疑与理智还是先情感一步压下了他解释的冲动。 钟雨仙:“瞧你这话说的……” “你不会想说你忘了在我府下埋了什么吧?” “那我活了二百岁,确实是年纪大了嘛。” “……” 钟雨仙,能屈能伸! 第8章 蝴蝶藤生命力旺盛,枝条一天能长十尺,需早晚各修剪一次,以免柏草园变成藤蔓的海洋。 苏南禅在别的部门忙了一上午,现在才有时间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扛着一把大剪刀来到藤墙时,就看见本就覆盖一整面墙壁的藤枝蔓叶又膨胀了将近两倍,爬了一地不说,甚至还朝墙对面的园子生长,蝴蝶状的花朵密密麻麻开着,看得人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苏南禅在心里为即将被自己剪除的枝叶与花朵道了一句可惜,便抄起剪刀咔咔一通乱剪,仿佛托尼老师灵魂附体,下手狠辣利落,冷血无情。 他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心早已跟刀一样冰冷。蛐蛐几枝花,根本换不来他的怜惜。 苏南禅吭哧吭哧干活儿,挥汗如雨的同时不忘苦中作乐,戏精式自我安慰。 好容易修剪完满墙满地的蝴蝶藤,苏南禅已是满头大汗,背后的衣衫湿了一大片。 他擦擦汗,瞧着身旁堆积如山的枝条与地毯似的厚厚花瓣,正琢磨如何运走跟处理它们,不远处有人飘着就过来了。 真是飘着过来的,那人一袭红裙子,黑发过腰,离地足有半米高,飘飘忽忽乘着风便到了他面前。 苏南禅举着剪子,看看她,仰头看看大太阳。再看看她,仰头看看大太阳。 “咳咳,别看了。”红衣姑娘掩唇轻嗽,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细声弱气地说:“不是活人。 ” 苏南禅:“……谢谢您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 就上述那个场景,搭配姑娘这句话,若是换做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处凄凉荒芜的野地,高低能把他三魂七魄都吓出来。 姑娘用一双含情目盈盈脉脉地凝视着苏南禅,欲说还休,只是以袖掩唇,温温柔柔地微笑着。 苏南禅让她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想开口问她有何贵干时,就看到商臻从柏草园大门方向一路火花带闪电地飞跑过来。 “苏先生小心!她不是人!” 一面高声喊叫,商臻一面冲到红衣姑娘旁边,将她一把拽到了身后。 苏南禅举着剪子:“……谢谢您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 人类的本质是鸽子和复读机的混沌二象性,商臻的观察行为让他变成了后者。 看出苏南禅平淡神色下的无语,商臻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尴尬的笑意:“抱歉,吓到你了吧?她是我的同伴,一个……傀儡。” 苏南禅没被吓到,倒是有点好奇,侧身去看了眼红衣姑娘,把人家看得低头,才问道:“你家傀儡不会走路,只会飞?以她的形象,晚上出门能吓死一片人。” 商臻笑了笑:“她和寻常傀儡不同。” 这就是不准备多说的意思了。 苏南禅耸耸肩,识趣地换话题:“她是你的同伴,却不是府里的人,不管她是怎么进来的,在被发现之前,赶紧将她送出去吧,至少别待在柏草园,城主和他的贵客还在海棠林呢。” “是我一时疏忽才让她跑了进来,抱歉。” 商臻再次道歉后,牵着红衣姑娘就要离开。 那姑娘跟着走出两步,频频回头,望着苏南禅身旁的蝴蝶藤枝条依依不舍。 苏南禅见状,莫名的心软了一下,出声叫住了她们:“商姑娘,你的同伴好像对我刚修剪下来的花枝感兴趣,要不带一枝回去?” 红衣姑娘虽是傀儡,却太像人了些,尤其露出可怜巴巴神情时,就跟暴雨天躲在纸箱里瑟瑟发抖的小流浪猫,叫人止不住的心软。 反正蝴蝶藤不是什么奇花异草,剪下来的枝叶拿出去也是丢掉,苏南禅借花献佛的事做得格外顺手。 听到他的话,红衣姑娘立刻停步,商臻则被看着柔弱无力的她拽了个踉跄,后退两三步才止住冲势。 看到这一幕,苏南禅想想商臻的大力出奇迹,再看看红衣姑娘饱含希冀的柔美面庞,默默收起了怜惜。 这位可能不是小流浪猫,而是伪装无害的史前巨兽。 商臻转过身,抽出被红衣姑娘攥着的手甩了甩,好容易才止住抽搐的眼角,笑呵呵地问苏南禅:“可以吗?” 第15章 顿时,红衣姑娘明亮的目光落到了苏南禅身上。 苏南禅霎时压力巨大,仿佛背负泰山,只能干笑着点头:“当然,当然。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反正柏草园什么都可能缺,就是不缺蝴蝶藤,这玩意单枝一天能长十尺,你看看这里,都有一百多枝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红衣姑娘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犹如扑花的蝴蝶,精准跳进藤枝堆里,两手捞起一大把,然后——大快朵颐。 苏南禅瞪大了眼睛。 红衣姑娘捧着长长的蝴蝶藤纸条,一大口一大口地咬下、咀嚼、吞咽,舔舔嘴唇再重复上述行为,不一会儿就把藤蔓山吃去了一个尖尖。 她不仅吃枝条,还拿蝴蝶藤的花当配菜,相当于一口米饭一口糖醋鲤鱼,一口米饭一口龙井虾仁,一口米饭一口剁椒鱼头,一口米饭一口…… 哎呀不行,再想下去他又饿了! 红衣姑娘吃相优美,衬得她正在吃的东西格外诱人。苏南禅这会儿就跟看大熊猫吃播似的,看多了口水吸溜,顺手拿起一根嫩叶,也想尝尝竹子……不是,尝尝蝴蝶藤枝条的滋味。 当然,他忍下了这种冲动,而主要原因是红衣姑娘护食的眼神令他压力山大。 “你家傀儡……”苏南禅不知何时与商臻并肩而立,双手抱胸,表情一言难尽,“就吃这个?” 商臻叹了口气:“她不止吃这个,什么花花草草她都吃,饭量还大。” “嗯……”苏南禅若有所思地点头。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红衣姑娘已经吃掉了大半座藤蔓山,地上的花朵也都被她吃得七七/八八,只剩些碎花瓣子。 苏南禅突然有了个主意,拿手肘碰碰商臻:“商姑娘,我们柏草园每天都要修剪很多枝条蔓叶,要不你每天挑个管事不在的时间,带她来我这儿吃自助餐?” 商臻挑起半边眉头:“虽然不知道自助餐是何意,但你的建议我很乐意采纳,就是担心你这边不方便。” 苏南禅摆摆手:“我能有什么不方便,她把这些枝枝叶叶吃掉,还省了我运出去扔的力气,双赢!” “那就这么决定了。”商臻本就为自家小傀儡的食物头疼,苏南禅的提议正中她下怀,连装模作样考虑的时间都免了,当即满口答应。 红衣姑娘听完全程,正巧“饭”也干完了,于是起身理了理衣衫,向苏南禅福身行礼。 “小女子福双,多谢先生慷慨。” 干饭时英姿飒爽气吞山河,干完饭立刻恢复成人畜无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女子形态,该说不愧是傀儡吗?两种迥异的模样竟能如此切换自如。 “不客气不客气。” 苏南禅望着只剩一点叶片和花瓣的干净地面,嘴角一弯,笑得像饭店柜台上的招财猫一样喜庆:“欢迎下次再来!” 真好,现在他又能多摸一会儿鱼了! 走出柏草园,商臻忽然停住脚步,远远地回望一眼。 “如何?” 红衣姑娘柔若无骨地倚在她身上:“他是好人。” “这座府邸里没有坏人。”商臻语气冷硬,但很快便柔和下来,“他是海棠林里那位的人,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令人胆寒的气味。” “你要杀他吗?” “不,我只需要他替我找出那位藏东西的地点。” “他能做到?” “能。因为那位先生已经准备动身去取东西了。他要取的是钥匙,而锁,在我们苏先生的身上。” …… 苏南禅回到房间,毫不意外地在窗边看见了钟雨仙的身影。 他端着一盏冷茶倚窗而立,风吹过柔软的衣摆,像水波一样流动。 “和城主谈完了?”壶里有茶,苏南禅给自己倒了一杯,边喝边问,“得到你需要的信息了吗?” 钟雨仙望过去时,他正在倒第二杯茶,低垂的睫毛很长很弯,甚至有种毛绒绒的可爱质感。 他生得漂亮,长眉凤眼,圆鼻丰唇,眼尾有一点小痣,衬得眼睛形状格外勾人,轮廓线条柔和,没有一点棱角和攻击性,让钟雨仙无端想起自己少年时养的那只雪狐,也是这般灵性漂亮,看你一眼心都软了。 其实他跟苏南禅说的那句话是真的,他确实是因为苏南禅长得好看,才选中他承接机缘。 苏南禅一连灌下三大杯茶,才听见钟雨仙含笑的声音:“差不多了,过了今晚,我便有办法拿到助我融合力量的钥匙。” “为什么是过了今晚?”苏南禅抬头,警惕神经瞬间支棱起来,“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 钟雨仙却不回答,而是走近几步,素白的长指掠过他颈侧,替他翻出内扯的衣领,压平褶皱。 “晚上别睡得太死。” 苏南禅正因为他的举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不丁听到这句话,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被塞了一把比手掌略长的匕首。 “保护好自己。” 苏南禅愣愣地捧着匕首,钟雨仙轻笑一声,退开时突然在他头顶揉了一把,然后化光消散。 苏南禅终于回神,一手攥着匕首,一手摸头,眼睛瞪溜圆,不知道是该先生气,还是先为他的嘱咐做好心理准备。 半晌,他诚挚恳切地道:“靠。” …… 是夜。 熟悉的群魔乱舞声,熟悉的木锤敲梆子,甚至连商臻扯着嗓子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声音都是那么熟悉。 第16章 因为白天钟雨仙的话而完全没睡着的苏南禅睁开眼,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摸了摸袖兜里的匕首,随即闭上眼,装成被控制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坏消息,昨晚控制他的家伙又故技重施了。 好消息,这回他的控制没有成功。 不管那人想做什么,苏南禅今儿必在他实现计划的康庄大道上绊他二十脚! 赌上钟雨仙松涛仙门长老的名誉! 第9章 和昨晚一样,苏南禅跟随大部队来到湖边,趁前面的人放血时躲到旁边的芦苇丛里,直到他们离开,才拨开一条缝往外看去。 仆从们在商臻嘶哑的“五更天嘞”尾音里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夜色中,管家与管事却留了下来。 管家上船灭灯,灯灭后,管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水桶、一个竹筛,淌水上到船头坐下,将筛子放在桶上,用木瓢舀水过筛,倒进桶里。 疏旷的风声夹杂着淅淅沥沥的滴水声,幽咽呜呀,像凄厉的哭喊,听得人汗毛倒立。 苏南禅眼力不错,夜里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管事的举动尽被他看在眼里。 那水桶不大,不一会儿就装满了,管事将筛子挪开,倒扣在船头弯起的地方。 残留的水珠渗进船体,风中送来的淡淡的血腥气。 苏南禅瞪大眼,在管事提桶起身时,看见桶里晃荡的液体,那赫然是暗红色的,散发着铁锈味的,略有些粘稠的……血。 他,用一个竹筛,将湖水里的血分离出来了。 这技术要放在现代,诺贝尔老师高低得复活亲自给他颁奖。 苏南禅由衷感慨道:不得不说,这个世界可真奇妙。 管事把装着血液的木桶伸进船舱,抽回手的时候,屈指在舱门上轻叩三下。 里面的管家答应了一声,然后小船便自己动了。 原本斜垂在两侧的船桨动了起来,像两只手扒拉着水面,带动船身向前。 挂在船头的一对灯笼也自行点燃,幽幽的黄光映照水波,如同有形的目光。 整艘船就像突然被注入灵性,变成了活物,正驱动肢体,熟练又快速奔向目的地。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划出了几十米远。 见状,苏南禅不及多想,连忙沿着河岸跟了上去。 湖里水草丰茂,一定程度上干扰了船的速度。岸上茂密的芦苇却是苏南禅的助力,不仅为他遮掩身形,风吹动芦苇的沙沙声也能完美掩盖他的脚步声,让他的“潜行”十分顺利。 一人一船几乎平行行进,不多时,前方出现一处泥沙积成的浅滩,两三只鹤卧在其中休憩,一声不闻。 船停在浅滩前,管家提着空了一半的木桶走出船舱,与管事各自提了一盏灯笼快步下船,朝不远处走去。 那边草木稀疏,而且地上全是干燥的沙砾,苏南禅只犹豫了一瞬,便决定不跟上,就在芦苇丛远远地看。 所幸那两人并未走得太远,走出三二十步后便停下。管事弯腰在地上摸索着,片刻后掀开了一块木板。 “倒进去吧,小心点,别溅到身上。” 管事一面叮嘱管家,一面连退三大步,还用木板挡在身前,如临大敌。 附近安静得针落可闻,即使他的音量不高,苏南禅也听得清清楚楚,越发好奇木板底下是什么东西。 管家似乎做惯了此事,冲管事翻两个白眼后,小心翼翼地拎起木桶,将桶中液体倾倒下去。 他的动作缓慢而仔细,透着股惜命的谨慎,半桶血愣是倒了足足一刻钟,才完全倾倒干净。 血一倒完,管家立马跟管事那样连退三步,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 “呼……真好,又捡回一条命。” “您老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胆儿比眼睛还小。” “你胆儿大下回你来!” “不用不用,我的胆子还没有针眼大,不敢跟您比!下回还得麻烦您老!” “知道就闭嘴,赶紧的,该回去了!” 两个“管”字辈的男人一路拌着嘴,没有坐船,从苏南禅的来时路离开。 苏南禅藏在芦苇丛内,耐心等待他们二人走远,并确认他们不会回来,才分开身前的芦苇走出。 此时已是后半夜,月光不甚明亮,云层厚且黑,光照不足,能见度感人。 苏南禅凭借过人的视力,硬是摸黑找到管家浇血的地方,鼻翼翕动,循着浓重的血腥味找到了那块被沙砾遮掩的木板,小心翼翼地揭开。 下一秒,浓重且冒着热气的腐臭味扑面而来,仿佛跟鲱鱼罐头放在一起沤了十天十夜的有机肥,熏得他差点呕出隔夜饭。 苏南禅连连退后,用手在脸前扇风,好容易才把那股黏腻的臭味从鼻尖扇干净。 所幸四周空旷,风又大,这股臭味来得突然,散得也快。 等味道散尽,苏南禅再次靠近,定睛朝下方一看,只见半米深的圆坑里栽种着一株巴掌高的树苗,通体暗红色,有三根枝杈,每一根顶端都结了一颗金红色的果子。 看着这株树苗,苏南禅陷入沉思。 管家和管事费这么大劲儿取血灌溉的东西,肯定不是普通树苗,他们之所以以当下这种麻烦的方式取血,也是为了最大程度避免泄露树苗的存在。 既然他们如此看重这树苗,为何不在树苗所在地设置防护和警示措施? 第17章 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设置了,是苏南禅没发现。第二,他们不需要设置,树苗有保护自己和把敌人打成狗的本事。 如果是前者,苏南禅已经靠得这么近,管家和管事早该发现了,不会到现在还没动静,那答案就只能是后者。 深吸一口气,苏南禅折了几支芦苇打结成团,扔进树坑。 芦苇团碰到树苗的瞬间,三颗果子一亮,缭绕着黑烟的金色火苗从树皮里喷吐而出,将其烧成了灰烬。 fine。 苏南禅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不是气笑,而是高兴。 这小树苗苗越难对付,越能看出幕后之人对它的重视。只有那个老阴比足够重视,失去的时候才会心痛得令他满意。 苏南禅掏出钟雨仙给的匕首,缓缓拔刀出鞘。一泓银光如流动的月色,直直照在小树苗上。 这一瞬间,白天与钟雨仙的交谈在他脑海中闪现。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苏南禅喃喃低语,握刀的手果断劈下,手起刀落之间,三颗果实从枝头被斩落,尚未落地就自发燃烧,化为灰烬。 这还不够,紧接着他又将树干砍成几截,再把浸满血液土壤挖开,刨出树根,一刀一刀削成碎块。 直至树根、树干失去所有生命力,变成苍白枯槁的枯枝,他才意犹未尽地停手。 苏南禅蹲在地上,用匕首划拉着坑里的木块,愉快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不管你的主人想利用你做什么,现在都只是一场空了。我这人记仇,你别见怪啊。” 说话间,匕首突然磕到硬物上,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苏南禅一愣,连忙将泥土拨到一旁,露出底下的东西。 那是一个铜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支断掉的笔。 苏南禅捧着盒子,忽觉心脏一震,那团被钟雨仙强塞给他的记忆与修为重重撞击他的胸腔,激起一阵阵闷痛。 下一刻,金红色的丝状光芒从他心口流出,在半空凝成宝石般的光团,没入那支毛笔。 毛笔修复如初,翻起玉色光泽,苏南禅也因为隐忧解除而不受控制地感到通体舒泰。 不过…… 苏南禅皱了皱眉,抚上胸口,他的心脏暖一阵冷一阵的,好像被两股迥异的力量环绕包裹,不难受,却让他有些不得劲。 这是没清干净吗? 正当他疑惑又隐隐不安之时,远天忽然传来剧烈的破风声,就像有什么正以极快速度向这边靠近。 苏南禅转头一看,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只见远处的湖面掀起了巨大风浪,浪头顶端是一口棺材,棺材之上还站着一道模糊人影,踩着棺材翘起的一角,犹如踏着冲浪板,分浪裁风,极速滑翔。 苏南禅:“……卧靠!乘风破浪的棺材!” …… 天空上,黑云遮住最后一点月光,不点灯火的城主府内漆黑一片,安静得不闻半点杂音。 孟非常坐在轮椅上,钟雨仙推着他走进柏草园,穿着一尘不染白衣的两人成了黑夜里最亮眼的存在,跟活靶子一样。 “就在这儿了。”孟非常指着千丝海棠林的方向,没头没脑地说道。 钟雨仙应一声,并指如剑,向海棠林轻描淡写地一划,空气中霎时响起布帛撕裂的利声,夜幕仿佛被裁开的纸张,裂成两半。 黑暗如活物般快速消退,周围的石灯无火自燃。 海棠林中不闻任何动静,却有一道阴影贴地游行,直向柏草园深处滑动,没入植被构筑的影子。 钟雨仙眼皮子也不动一下,略略抬手,张扬的风便在四面八方呼啸升腾,将那片影子的载体——覆盖一整面墙壁的蝴蝶藤裁成碎片。 “真暴力。”孟非常扶额,“蝴蝶藤不好种,你把根给我留着。” 钟雨仙没理会他,猛然收拢五指,蝴蝶藤碎片便向四面炸开,一声闷哼随之传出,伴随而来的是从阴影里载到地上的人。 商臻。 她口吐鲜血,一道伤痕自眉心直直连到下颚,几乎将她的头颅从中剖开。束发的冠带已经破碎,她的长发披散在地,一朵绒花咕噜噜滚到旁边。 与此同时,钟雨仙从蝴蝶藤碎片中抓出一道略显虚幻的身影,正是苏南禅白日见过的红衣傀儡。但此时的她不再美丽柔弱,通身遍布细密的裂痕,仿佛一尊随时可能粉碎的瓷器。 一人一傀儡受钟雨仙灵力束缚,被吊在半空,既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也被剥夺说话的权力。 钟雨仙面带微笑,温柔和善地做了最利落狠辣的举动。 “一个青傀门的小姑娘,带着比蝼蚁强不了多少的本命傀儡,来盗我的东西。” 钟雨仙笑吟吟地说道:“真是人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虽然修行界小辈们的实力像地里的韭菜,一茬儿不如一茬儿。可这胆子倒是一代比一代大。要生在女娲娘娘补天那个时代,五彩石也不用炼了,把你们填进去,这滔天的灾祸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 商臻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然后“哇”地呕出一大口血。 红衣傀儡浑身颤栗,身上的裂纹也多了一些。 “咳咳。”孟非常清了清嗓子,“别忙着挖苦小孩儿了,办正事吧。赶紧将底下那玩意儿拿走,我是真的快压制不住了!” 第18章 钟雨仙瞥他一眼,挥手将二人挪开,露出后方被夷为平地的海棠林,旋即指诀一变,地下立刻透出金红色光芒,星星点点,照破夜色。 光点连接成线,线条交织,筑成玄妙阵势,强行分裂地层,将隐藏于下方的一口木制、长方形、前窄后宽的大盒子托上地面。 孟非常:“?” 商臻、红衣傀儡:“!” 钟雨仙:“……” 孟非常哆哆嗦嗦地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木盒:“你让我给你守了一百年什么玩意儿?!” 钟雨仙:“大约是……一口棺材?” “收起你的不确定语气!这就是一口棺材!”孟非常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看商臻的也是,“你让我替你守棺材,青傀门的人过来偷棺材……你们这都什么爱好?!” “嗯……” 钟雨仙正不知如何回答,不远处阵势消散,虚空中忽然冒出数十根漆黑的根须,像张巨口猛地吞下棺材,然后潜入地底,飞快逃窜。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沉默了。 “你看,藏棺材和抢棺材都很正常。”钟雨仙不着急追,反而一本正经地向自家好友解释,“我们修行界的人经常干这种事的。” 躺枪的商臻:“……”不!她们不是这样的! 被连坐的孟非常:“……你给老子爬!” 第10章 棺材从天而降,棺材上的人影则化为一阵黑风刮了过来,看都不看旁边的苏南禅一眼,直奔圆坑而去。 直到它发现坑里的树苗苗已经变成满地木块。 黑风:“……” 苏南禅:“……” 苏南禅抱紧铜盒,悄摸往后退了一步:“我说我是路过的,你信吗?” 黑风里,两道视线先是落到他怀中的铜盒上,然后挪到他脸上。 你觉得我会信吗.jpg 苏南禅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在他们对视的那两秒钟里,苏南禅想明白了很多事,包括并不限于钟雨仙那个老阴比算计了自己,以及如果他不给自己做道保护措施,自己死后就要变成厉鬼半夜去掐他脖子。 跑出没两步,黑风便追上了苏南禅,风中传出一声颤抖而难以置信的咆哮:“你居然将我的保命神药毁了!你竟敢!你怎么敢!” 气疯了的黑风人语无伦次的同时,身体涨大为原来的百倍,像一面漆黑的铁幕狠狠砸向苏南禅,棺材都不要了,就想着先碾死这只该死的蚂蚁! 苏南禅只觉得浑身麻痹,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跑不动,也躲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杀机毕露的飓风贴脸抽向自己。 千钧一发之际,铜盒盖子突然弹开,玉色毛笔凭空飞起,悬在他面前,喷涌出赤金色的光芒,如初生朝阳,又似喷涌的彩霞,瞬息之间撕碎了那片铁幕,并将其染成了自己的颜色。 短短两个呼吸的时间,漆黑的狂风就变得金灿灿、明晃晃,犹如一块融化后又凝固的金子,呈不规则形状,定格在半空。 苏南禅瞪着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就又听到金子里传出一声嘶吼,随即金子中间部分炸碎,一道人影从中略出,连滚带爬——没错,就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湖水,怎么乘风破浪过来的,就怎么乘风破浪地逃离此地。 最重要的是,它把棺材落下了。 生命危险解除得太快,苏南禅思考的恢复速度赶不上嘴,条件反射地问:“诶,你棺材不要了?” 逃跑的人影僵硬一瞬,然后跑得更快了。 苏南禅眨眨眼,下一秒,他便听见了钟雨仙的轻笑声。 钟雨仙负手站在不远处,接住那支金辉乱闪的毛笔利落转了一圈,在他看过去时眼睛一弯:“多谢你为我找回融合记忆和力量的‘钥匙’。” 苏南禅愣了三秒后,揣着手,皮笑肉不笑:“利用我是吧?” 钟雨仙笑而不语。 湖边距柏草园有段距离,二人步行回去,途中针对今夜之事做出了充分而友好的总结和沟通。 钟雨仙的确利用了苏南禅,而且利用得很巧妙。 他一早就知道“钥匙”的位置,也知道城主府被幕后之人渗透成了筛子,在这儿用邪法种邪树。 但因摸不准孟非常的态度,他只得让苏南禅潜入城主府作为后手,自己则以先手身份试探孟非常,最后确认了孟非常的态度跟与自己的关系,并得知自己百年前藏在城主府的东西,和有人正在觊觎这件东西的事。 于是钟雨仙顺手利用“钥匙”和苏南禅这枚棋子做了个局,在第一夜让苏南禅于清醒状态下感受到被操控和自伤的抓狂,拉满仇恨。然后在今夜两边出击,先解除幕后之人对苏南禅的控制,再和孟非常到柏草园取那样东西,一来可以引出那人出手抢夺,二来掩护苏南禅,拖住商臻和她的傀儡,让他的行动不受阻。 钟雨仙知道苏南禅记仇,对那幕后之人存有报复之心,便给了他那把匕首,让他毁去那人偷偷种在城主府的药草,并取出药草下埋藏的“钥匙”。 “钥匙”唤出他体内的修为与记忆,自行解封,恢复全盛,正好替他挡住逃到此处,发现药草被毁而暴怒的幕后之人的杀招。 如此一来,钟雨仙找回了修为和记忆,以及百年前藏于此处的物品,孟非常得到了城主府内奸被肃清的躺赢结局,苏南禅报了仇出了气,三赢。 第19章 只有幕后之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整个计划里每一步都很险,稍有差错就满盘皆输,苏南禅复盘完了,也不知道钟雨仙是怎么赢的。 “你怎么知道‘钥匙’藏在这里?”苏南禅问。 钟雨仙笑着转了转毛笔:“它是我的本命灵器,筑天。虽然之前被封印了,但我与它若接近到一定距离,还是会有所感应。” 苏南禅想了想,又问:“你怎么确定幕后之人今夜一定会出手夺物?” “因为我来了。”钟雨仙平淡的语气里透着狂妄的自信,“我在这里,今夜就是他唯一的机会。孤注一掷也好,拼死一搏也罢,他没得选。” “可惜,他还是败给你了。”苏南禅心情古怪,不知道该为自己被利用而生气,还是为事情解决而高兴,“话又说回来,城主府被渗透得这么严重,管家、柏草园管事都成了那幕后之人的人,新招的护卫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奸细,城主就一点儿没察觉?” 问出这个疑惑时,苏南禅正好迈进柏草园,一抬眼,便看到凉亭里的孟非常。 他坐在轮椅上,膝头盖着薄被,面色苍白,一副与世无争又弱不禁风的样子,正在往茶壶里下死手加糖。 某一瞬间,苏南禅似乎明白了答案。 就城主这德行,啥也没察觉是正常的。 …… 凉亭里,三人把话说开,气氛还算正常。 苏南禅喝了一口钟雨仙亲自倒来给他赔罪的茶,被甜得面皮一抽,继而不动声色地放下杯子。 孟非常对此一无所觉,捧着茶杯笑眯眯地说:“商臻我已经审过了,她是青傀门的宗师级傀儡师,收钱办事,对宗门没甚感情,现下事情败露,可谓知无不言。但可惜她知道的不多,只说此回任务是门内长老发布,长老身份不明,给的报酬是一箱高级制傀材料。” “她偷听了我们今日的谈话,知道你把东西藏在海棠林里,便把消息传回门内。那位长老收到消息后,让她晚上佯装出手盗取,吸引你我的注意力,在你反击时,她由红衣傀儡掩护逃走,长老再趁你被引开时拿走那样物品。她的傀儡吃下蝴蝶藤后,可以幻化为蝴蝶藤的样子,为她提供躲藏和遮蔽气息的机会,等你搜寻不得,再找机会离开城主府。” “算得挺好,可惜忽略了实力上的绝对差距。”苏南禅锐评。 幕后之人全力出手,也不过是被钟雨仙本命法器一记平a抽成狗的实力,商臻就更别提了,顶着毁灭世界的名字,菜得格外安详。 他们俩加一起都打不过钟雨仙的笔,什么算计布局,全都是屁。 苏南禅郁闷的是,自己在钟雨仙的局里是一枚棋子,到了商臻那头,也是被用来制造脱身之法的棋子。他就跟那个长在路边的枣树一样,有枣没枣,谁看了都要来打一杆子。 记仇! 狠狠地记仇! 你给老子等着! 苏南禅瞥了钟雨仙一眼,在他回望之前,目光落在了他身旁立起的棺材上。 孟非常见状,终于也想起了这东西。一想到过去近百年,自己为了镇压它而日渐衰弱,孟非常就如鲠在喉,不禁瞪了钟雨仙好几眼。 他没好气地道:“说说吧,棺材里装了什么?” 钟雨仙托腮微笑:“好友觉得棺材应该用来装什么?” 此话一出,孟非常竟无言以对。 苏南禅倒是没被他的话影响,也不感觉晦气,绕着棺材转了一圈,托着下巴一本正经地问:“修道之前,你是倒斗的?” “非也。”钟雨仙已经恢复记忆,自然知晓棺材里装的是谁,神情复杂地将手搭了上去,“便是倒斗行业的祖师爷复活,也盗不了这人的墓。” 苏南禅一笑:“那你挺有本事的,爱好也独特,<a href="" target="_blank">盗墓不盗金银财宝,就奔着墓主人使劲了。” 钟雨仙哭笑不得:“谁说他是我盗出来的,我也是机缘巧合发现了他,后来因要回仙门修行,才把他暂留于此。” 苏南禅半倚在桌上:“那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啊?怎么不仅你要护着,青傀门的长老也要来抢?” 别是什么修行界第一高手的遗骨吧?这个套路太老太尬了,某点有点追求的作者都不写了,希望可以换个不落俗套的。 闻言,孟非常也收起膈应,一脸好奇地点了点头。 钟雨仙敛起所有表情,淡淡道:“这是明皇的遗骸……一截指骨而已。” 修行界小白苏南禅:“谁是明皇?”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孟非常表情变了。 不但表情变了,而且他还推着轮椅使劲往凉亭外退,轮子差点没给他转飞。 魔法师们听见伏地魔名字的反应也不过如此了。 苏南禅一头雾水的同时,趋利避害的本能也促使他悄悄朝钟雨仙身边靠近一点。 棺材里边的人……不,里边的指骨若是有本事掀开棺材板大杀四方,那退是没用的,留在最能打的人身边才是最安全最实惠的做法。 就在苏南禅暗生警惕的时候,孟非常结结巴巴地开口了:“明、明皇,是以一己之力坑死六大先天神灵,断绝三教传承,开启神鬼断代时代的那、那位……明皇吗?” 钟雨仙冲蹭到自己这边的苏南禅温柔地笑笑,然后温柔地回答:“没错,就是单枪匹马杀穿诸神祭台,掀翻远古神灵统治时代的那位明皇,明天澜。” 第20章 恢复记忆之前,他想起孟非常便有种强烈的警惕感,根源就在这口棺材上。 苏南禅懵懵懂懂的,尚不清楚这几句叙述性话语的分量,就看到孟非常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在轮椅上当场去世。 对了,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镇压了这口棺材近百年? 苏南禅眨眨眼,再看那边,孟非常已经开始掐自己的人中和虎口了。 第11章 孟非常正在努力平复心绪,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钟雨仙也不理会他,将棺材收起后,重新沏了一壶没有致死量甜度的茶,先为苏南禅倒一杯,给自己倒时施施然问:“有话想问?” 苏南禅捂着茶杯,本来还在走欲言又止的流程,走到一半被他点破,便顺势说道:“有件事儿我弄不明白。昨天晚上我吃了你送来的那盘栗子,半夜做噩梦惊醒的时候,听到了亿些奇怪的动静。” 钟雨仙抿了口茶:“什么动静?” 苏南禅将自己那时听到的声音向他描述一遍,刚开始还好,听到银光之后,他轻松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就连一旁发癫的孟非常也停下了扯头发的动作,愣怔地看向这边。 一看两人这种反应,苏南禅就知道事情大条了。 等了一会儿,没人开口,他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那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钟雨仙摇头。 “不知道?”苏南禅傻了,又往孟非常那边问:“您是这儿的主人,您知道吗?” 孟非常苦笑:“这些年,我将全部修为都用来压制体内的伤势,待在院子里几乎是寸步不出,青傀门的内奸都贴到我脸上了我也没发觉,更别提这只在晚上出现的银光了。” “确切地说,它非每夜都会出现。”钟雨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杯,眼中流露出一丝兴味,“今夜便没有。” 说着,他起身环顾四下,掐动手指好似在卜算,细丝般的光芒穿梭在他指间,然后没入地里,朝四面八方散开。 苏南禅第一时间蹭到钟雨仙身边,妙的是孟非常跟他做了同样的举动,并且从轮椅上站起,当场表演一个医学奇迹。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挤到一处,不约而同地向对方投去理解的眼神。 钟雨仙好笑摇头,正要调侃,忽然心念一动,笑道:“找到了。” “找到银光的源头了?”苏南禅一边问,一边不着痕迹地揪住他的衣袖。 孟非常默契接话:“在哪儿?” 钟雨仙缩了下手,没让孟非常碰到自己袖子:“好友,你也算半个修行者,勇敢一点。” “……” 孟非常悻悻一笑,搓搓手缓解尴尬。 保住了自己另一侧衣袖,钟雨仙指着北面突起的山丘问:“南禅,那边是什么地方?” 苏南禅瞧了瞧:“是仓库,柏草园所用的肥料都放在那里。” “肥料?”钟雨仙不解。 “是啊,肥料。”苏南禅回忆着昨天管事的话,“据说是城主特意让人配的花肥。” 话音刚落,两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孟非常身上。 孟非常又坐回轮椅上,一仰脸,表情比他们还茫然地来了个否认三连:“什么花肥?我没有!不是我!” 鉴于他刚才的表现,苏南禅觉着他的否认很可信,便把目光挪回钟雨仙身上:“银光的源头是花肥?” “可能是花肥,也可能是仓库里的其他东西,去看看才知道。” 钟雨仙用余光一扫孟非常,微笑着反手带了苏南禅一把,两人便到了山丘上,木头搭成的小仓库赫然在前,门窗都开着,黑洞洞的,宛如张开的眼眶和嘴巴。 凉亭内,被故意丢下的孟非常先是一愣,然后眼角抽搐。 “钟雨仙,你个老不正经的叫人小年轻什么?南禅?你跟人有那么熟吗就喊名字?不要脸!呸!” 他小声地骂骂咧咧抒发自己的不满,边从轮椅上起来,拖着轮椅跑向山丘,中气十足腿脚利索,毫无久病缠身弱不禁风该有的样子。 苏南禅一脸嫌弃:“他不会装病装了一百年吧?” “呵,病是真的,懒惰也是。”钟雨仙笑了笑,随手把他拦在身后,扬声道:“好友,我拆你一座仓库,你不介意吧?” “等我过去再拆!” 孟非常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山丘,期间嫌轮椅拖着费劲,他直接将其扛上肩膀,快步来到山顶后才放下,坐回轮椅,背脊瞬间佝偻下来。 “咳咳咳,”他低低咳嗽,面色苍白而虚弱,“好久没走这么长的路了,好累。” 苏南禅、钟雨仙:“……” 这货上辈子别是蛇皮袋吧,性格蛇皮还能装。 钟雨仙早已习惯了这位好友的跳脱,一笑而过,挥袖扫向身前的仓库。 苏南禅只觉一股微风吹过,下一刻,整座仓库就在他面前被肢解成成百上千块小木片,哗啦啦掉了一圈,恰好围住仓库里原本放着的东西。 是昨天运进来的两桶花肥。 钟雨仙捏指起诀,数条金线霎时从地下冲出,交错纵横,织成网状,在他合拢手指的剎那绞碎木桶,稳稳托住从中倾倒出的东西。 那是两团黑红色的絮状物,吸饱了水显得蓬松柔软,在半空漫溢出黏腻的带着腥味的液体。 闻到那股味道,苏南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憋得脸都红了才没当场呕出来。 第21章 所幸钟雨仙及时抬袖抚过他的鼻下,暂时封了他的嗅觉。 “卧靠!”孟非常口吐芬芳,“这是啥啊?” “血肉。人的血肉,异兽的血肉,融合后便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东西。”钟雨仙将那两团絮状物拉近,仔细端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确实算是一种‘肥料’,只不过灌溉的不是寻常花木,而是别的东西。” “比如?” 钟雨仙:“比如,那口棺材。” 苏南禅瞪大眼睛,几乎是立刻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 管家和管事都是青傀门的人,青傀门长老一直在伺机谋夺钟雨仙封印在千丝海棠林之下的明皇指骨。 由于暂时破不开钟雨仙的封印,他们就想了个损招,以孟非常的名义购入这种特殊肥料,借着养花的由头温养指骨,等指骨壮大,自行突破封印,他们再出手夺走指骨。 “是这样吗?”苏南禅向钟雨仙确认自己的猜测。 钟雨仙颔首:“大致是如此。” 说完,他毁掉两团“肥料”,顺手抹去所有残存的痕迹:“不过,它们并非银光的源头。” “啊?这里还有别的东西?”苏南禅本来已经松开钟雨仙的袖子,听到这话,马上又抓了回去。 怂得很真实。 孟非常完全插不上话,看着两人挠了挠头。不知为何,虽然他全程参与,却总感觉自己像是局外人。 钟雨仙让苏南禅推着孟非常退到山丘下方,随即浮空而立,提气抬掌,一掌夷平山丘。 苏南禅眼睁睁看着几十米高的小山在自己面前化为齑粉,汗毛直立的同时,对这个世界的仙人伟力有了更清晰深刻的认知。 再看钟雨仙那轻描淡写、毫不费力的模样,他吐了口气,想到那所谓的机缘,既压力山大,又觉得他肯定能救下萍乡,有点高兴。 苏南禅正思索着,眼睛忽然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孟非常宛如尖叫鸡的惊呼: “钟雨仙!那是什么?!” 他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苏南禅诧异地定睛看去,原本山丘所在的位置浮起了一团银光,明亮刺眼,与他昨夜从窗框门缝中看见的一样。 银光团成茧状,包裹着一个环形物体,仔细看,好像是一枚戒指。 钟雨仙握住并驱散了了那团光芒,摊开手掌,掌心托起一只戒指,通体银色,镶嵌着一圈不规则形状的碎钻,微微地闪着光。 看到戒指,钟雨仙心中蓦然一阵悸动,尾指微微颤抖,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 苏南禅是疑惑不解,孟非常则对着这枚戒指戴上了痛苦面具。 “这玩意儿……不是我想的那玩意儿吧?” 钟雨仙回过神来,露出毫无瑕疵的笑容,细看却能发现他的手在哆嗦:“就是你想的那玩意儿。” 苏南禅:“?” 他左看右看都没看出戒指的玄机,只得蹭到钟雨仙身旁,伸手戳戳他,用暗探接头的口吻道:“那玩意儿是哪玩意儿啊?你悄悄跟我说,我不告诉别人。” 钟雨仙凝重的心情瞬间就因为他的插科打诨跑得无影无踪。 他略略组织语言:“我方才挖出的那口棺材里有什么?” 一件本来确定的事,听他这么一问,苏南禅不禁迟疑了:“有明皇明天澜的……指骨?” 钟雨仙将戒指递到他面前:“那这是什么?” “戒指啊。” “好,现在你连起来说。” “……” 苏南禅看着钟雨仙,钟雨仙回以鼓励的眼神。 “明皇明天澜戴在手指上的……戒……指?” 钟雨仙苦涩一笑:“你真聪明。” 苏南禅想了想,回头望向孟非常,他正在掐人中,神情安详。 这一幕仿佛不久前曾见过。 苏南禅哭笑不得。 以他的修行界及历史知识储备,并不清楚明皇是个怎样的人物,但从钟雨仙和孟非常的反应来看,这位的丰功伟绩大概是起步桀纣,上不封顶的水平,而且还要根据修行界的特性乘以至少十倍。 如果再联系上后人给他的评价——以一己之力坑死六大先天神灵,断绝三教传承,开启神鬼断代时代,这个倍数估计还得指数级上涨。 这样一个狠人,死后留下的一截指骨都是需要钟雨仙亲自封印,受青傀门长老觊觎又忌惮的存在,其危险程度…… 想到这里,苏南禅一个激灵,连蹦带跳地远离钟雨仙,蹿到了孟非常的轮椅后方。 钟雨仙:“……” 太真实了这个反应,他真的哭死。 “你咋过来了?”孟非常掐着人中,声音瓮瓮的。 苏南禅围笑:“我害怕。” 孟非常热泪盈眶,字字泣血:“我也怕啊!怎么和明皇有关的东西全让我赶上了!” 捡了明皇棺材,现在还捧着明皇戒指的钟雨仙,感觉心脏狠狠中了一箭。 第12章 商臻被关在苏南禅的房间里,手脚被灵力丝线束缚。 红衣傀儡倚在她肩头,略显虚幻的身影现在更是裂纹斑驳,伴随着时不时打一个蝴蝶藤味的嗝,看上去好不凄凉。 商臻今年五十二岁,她的傀儡虽然才十五,可诞生之初就有天残之症,灵体不全,没有身躯,她们加一起正好组个老弱病残组合。 第22章 任务失败是理所当然,能成功才有鬼。 商臻早已料到当下的情况,并不在意,盘腿靠着墙壁让傀儡倚靠得舒服点,说:“我就知道这破任务成功率不高。你说到底是谁给大长老勇气去算计钟前辈封印的东西?” 说着,她又想起出发前大长老拍着自己肩膀说“这把稳了”的场景,抬手捂脸:“他究竟哪里来的自信?” 傀儡姑娘幽幽叹了口气:“来这儿送死的不是他,他当然浑身是胆,充满自信。” “……” 商臻嘴角抽搐:“你说得对。” 一人一傀头靠着头,蔫巴了。 “吱呀”一声,门忽然开了。 傀儡姑娘头也不抬就往商臻身后躲,商臻反射性护住她,抬眼一看,进门的是钟雨仙,身后跟着探头探脑的苏南禅,以及轮椅战士孟非常。 商臻向钟雨仙垂头行礼,迎上苏南禅清亮的目光时,却脱口而出:“抱歉。” 苏南禅一愣:“为什么抱歉?” “下午的时候,我与福双是故意接近你。福双吃那些蝴蝶藤,也是为了幻化为蝴蝶藤掩护我逃跑。”商臻彬彬有礼得不像个阶下囚,“诚然事出有因,但……仍是抱歉。” 苏南禅眨巴眨巴眼,想了想,一笑:“嗯,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虽然你有利用我的想法,可你家傀儡也确实帮我清理了蝴蝶藤枝条,一码归一码,这事儿我还是得感谢你。” 商臻微笑。 多好的少年人啊,甩修行界那群老银币一百条街。 “所以明天你家傀儡还吃吗?”苏南禅满脸期待。 傀儡福双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嗝,委屈巴巴地扯了扯商臻的衣角。 商臻微笑婉拒。 她收回上面那句话。 跟钟前辈走在一起的能有什么好人。 苏南禅不知商臻心里的弯弯绕绕,正为自己失去了绝佳的摸鱼手段而叹气。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钟雨仙的目的已经达到,自己不用再在城主府养花了,顿时又支棱起来。 钟雨仙耐心等两人交谈完毕,方绕到木桌旁坐下,示意苏南禅也坐,挥手化出一桌茶点。 “你先吃着,我有些话要问她们。” “嗯嗯,你忙你的。” 苏南禅左手茶右手桂花糖藕,随意点了点头。 钟雨仙对着他态度温和,转向商臻和福双时就冷淡不少:“说吧。” 商臻:呵,男人。 她心里吐槽,脸上却挂起笑容:“前辈想知道什么?先说好,我虽是宗师级傀儡师,在青傀门却完全说不上话,算是边缘人。在长老和掌门眼里,我们这种门人就是工具,只要好用、趁手就行,别的一概不要求,自然也谈不上多好的待遇。” 苏南禅被她这一通熟练的迭加甩锅话术吸引,忍不住看了看她,依稀从她身上看见曾经的自己。 那个被社会毒打到面目全非的社畜版苏南禅。 钟雨仙将一只空茶杯抵在桌面,转了一圈:“青傀门的现况,发布任务的那位长老,以及你们的掌门。挑那些外人不知道的部分,都同我说说,我很有兴趣。” 福双攥紧商臻的衣袖,心念传音道:“他不会是要对付青傀门吧?” 商臻挑眉:“真是如此,那就太好了。” 苏南禅如果听到她俩的对话,大约会感慨,希望公司爆炸老板倒霉,果然是天下打工人的共性。 商臻低头沉默片刻,终于整理好思路:“青傀门的状况,外人看着欣欣向荣,内部其实并不乐观。高层战力因年纪问题连年衰退,中层弟子青黄不接,没有一个能挑大梁的。新生代更不必说,那都是一群什么歪瓜裂枣,看了都辣眼睛。” 她眯了眯眼,随即眼神黯淡:“就跟如今修行界的整体情形一样。前辈别看我五十二岁就成为了宗师级傀儡师,这评级水分大得很,拿出去别人是不认的。” 苏南禅干饭的手一僵,来回打量她年轻貌美的脸蛋三遍,最后勉强用修行者的年龄不能照常理计算说服了自己。 你看二百岁的钟雨仙看起来不也跟二十似的吗。 问题不大。 钟雨仙不置可否,转着杯子让商臻继续说。 商臻道:“掌门是门内目前唯一没有水分的宗师级傀儡师,可以同时操控十二尊战傀,实力不俗。而谋夺前辈留下之物的那位是大长老,他年纪最长,素来喜欢研究上古秘史、远古秘物之类的东西。遇到心仪的物件,他会不择手段地将其拿到手,此番所作所为,与他从前的行事风格别无二致。” 钟雨仙点头。 商臻看了看他的脸色,接着说:“我不清楚长老这回要取的是什么东西,但为了这样物品,长老谋划了近五十年。他用傀儡术控制了一批凡人,悄无声息地替换掉城主府内所有担任重要职位的人。利用城主潜心养伤,不问俗事的疏忽,在府内灵气最盛之处种下可以暂时治愈所有伤势,短暂提升功力的三珠果,以人血喂养,留作抢夺时的后手。又以残秽血肉替换普通肥料,借灌溉花木的由头滋养海棠林的东西,想令其壮大,突破前辈设下的封印。” “如此三处着手,每一处都完成得十分顺利,也就让他有了‘优势在我’的错觉。” 可惜,每一处计划完成得顺利,被破坏的时候也非常顺利。 第23章 至少苏南禅刨那株所谓的三珠果的根时不费一点力气。 而到目前为止,大长老为这计划做出的贡献除了将它制定出来,就是留下一个踏着棺材板乘风破浪的冥场面。 钟雨仙微微一笑:“你说,你们大长老喜欢钻研上古秘史和远古秘物?” 商臻点头,突然寒毛一炸。 好像有什么危险的事要发生了! 苏南禅啃完最后一口糖藕,凑近钟雨仙耳边问:“你要把棺材给他?” 他呼出的气息带着甜味,钟雨仙莫名有点馋了,伸手拿起一块绿豆糕。 “嗯,还有戒指。” 两人相视一笑,笑容中带着一种黑心肝的美感。 孟非常默默蹭吃蹭喝,看了他俩的表情,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商姑娘,我们这儿有一桩泼天的富贵……不是,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要送给你。”苏南禅端着茶碗站起身,明媚的笑脸仿佛闪烁着圣光。 钟雨仙适时一挥手,一口棺材陡然出现在他身后,人立而起,充满了神秘的气韵。 与此同时,他解开商臻的束缚,并摊开右手,掌心放着一枚戒指。 苏南禅就好像是棺材和戒指的代言人,用蛊惑的语气说道:“这两样就是你们大长老需要的东西,现在我们将它们交给你,你带回去吧。” 商臻缩了缩脖子:“为何?” 苏南禅笑眯眯道:“你的傀儡帮了我一个忙,我也帮你一个。带着它们回去,那位大长老就不会为难你了,说不定还会送你点东西。怎么,你不想要吗?” “送不送东西的,我倒也不是很在意……”商臻口嫌体正直地拿走钟雨仙手里的戒指。 她看看苏南禅和钟雨仙的迷之笑容,再看看孟非常见了鬼的表情,深吸一口气:“我不需要长老送我东西,我只想确认一件事。” 苏南禅扬了扬下巴:“你说。” 商臻上下抛着戒指:“这两样东西会让长老跟青傀门倒霉吗?” 苏南禅的眼神跟着戒指上下移动。 孟非常大受震撼。 钟雨仙微笑:“当然。所以送回东西之后,你最好有多远跑多远。” “好,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接下了!” 得到满意答复,商臻毫不犹豫地接下这桩差事,将戒指收进袖兜,然后把棺材召来,背在背上,中途还掂了掂。 “福双,走了。” 商臻招呼自家傀儡离开。 福双呲溜一下钻进了她腰间的傀儡匣。 目送商臻化光消失,房间里沉默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 “你们修行界的‘年轻人’可真了不得啊。” “是啊,她居然敢抛明皇的戒指,还把装有明皇指骨的棺材背在背上。” “她甚至掂了一下,我都不敢这么做。” “别说了,她们长老还踩着明皇的棺材板在湖里滑翔呢,青傀门的头铁是一脉相承的。” “这么勇?”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彼时,青傀门内,掌门柳自遥刚替作死的大长老疗完伤,坐在庭院里苦恼着该如何向钟雨仙赔罪,冷不丁背后一凉,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掐指一算,却发现天机晦暗,前路渺茫,分不出吉凶,只觉得诡异。 “怪了。”柳自遥皱眉,“这是什么卦象?” 此时,深感疑惑的他并不知道,他的门人正在给他千里送爹的路上。 第13章 青傀门事件告一段落,明皇大爹……不,明皇指骨和指环也发特快专递给敌人送了过去,城主府的隐患一扫而空,至少在苏南禅这方,所有人都是赢家。 后续就只剩些细节需要处理了。 苏南禅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天被正午的阳光温柔唤醒,还赖在被窝里不想起床。 直到钟雨仙端着银鱼南瓜羹进来。 “好香!” 苏南禅“刷”地坐起身,眼神不由自主黏在钟雨仙手里的盘子上,好像那里有强力磁铁,边吸溜口水。 钟雨仙看着他的馋猫样微笑:“你已经错过早饭,再不起,午饭也没你的份了。” “等我一会儿!” 苏南禅掀开被子下床,蹦跳着把鞋穿上窜出门外,不多时便披头散发地跑回来,脸也洗了牙也刷了,拢着长发用发带随意扎起,然后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南瓜羹。 钟雨仙递给他一只汤匙:“别急,这一整份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吃完饭,我有事和你说。” “没事,我吃我的,”苏南禅“啊呜”一大口,“你说你的。” 钟雨仙一笑:“是关于我暂存在你身上的记忆和修为的事。” 苏南禅嚼着鲜甜的鱼肉拍拍胸口:“你取走了大部分,但还漏了一点在我这儿对吧?” 钟雨仙挑眉:“你能感觉得到?” “当然!”他擦擦嘴,“我心脏处现在还盘踞着一缕暖意,存在感可强,哪能感觉不到。话又说回来,你拿都拿了,漏这么一点是几个意思?难道还想利用我做什么?” “我先提醒你啊,虽然我是用鱼竿把你钓起来一回,可你也拿我当了一回饵料,我们算是扯平了。你如果再想利用我……” 苏南禅吸溜一口汤汁:“得加钱!” 他的语气是那么诚恳,眼神是那么真挚,把钟雨仙给整不会了。 第24章 但也正因如此,钟雨仙心里的纠结和凝重淡去大半,笑意重回眼底,又是他熟悉的那个死腹黑。 钟雨仙道:“是这样的,我的修为已经恢复完全,却有一成记忆留在你体内。这并非我有意为之,而是我也无法取出它们。” 苏南禅一愣:“啊?” “不必如此惊讶,这也是你我之间机缘的一环。”钟雨仙展开折扇,在阳光下扇动,扇起一阵金色的浮尘。 “……我就说这种机缘路过的蚂蚁都要摇头。”苏南禅吐槽的同时不忘大口干饭。 一盘南瓜羹分量不多,苏南禅吃了个半饱,用勺子蒯着边沿的残余:“那你可知道离家出走的一成记忆里都有什么?” “具体的不清楚,只知道方向。”钟雨仙微微凝眉,“与我捡到的那口棺材有关。我只记得棺材里的是明皇指骨,但我何时在何地得到它,又是以何种方式判断内中对象的部分,我没有任何印象。除此之外,我也忘了当初选择将棺材封印于此的缘由。” 苏南禅拍拍心口:“都在这儿?” 钟雨仙轻笑:“或许。” “你倒是接受良好。”看他丝毫不着急,苏南禅反而好奇起来,“你不会打算让它们在我心里安家一辈子吧?” “自然不是。既然是机缘所致,总会有办法将其寻回,只不过需要时间。左右它们对你无害,你就再辛苦一阵,替我保管它们吧。” 钟雨仙合起扇子敲了敲脑门:“我恢复修为之后,该替萍乡解决劫难了。” 苏南禅舔干净勺子,将它放进焕然一新的盘子里,推至旁边。 他严肃地问:“你准备怎么做?” “先回萍乡瞧瞧。”钟雨仙道,“我要确认劫难的缘故是否如我所想。” “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 与孟非常告别之后,苏南禅与钟雨仙离开了蜉蝣水市。 来时还要乘船进城,离开时连这个步骤都省了。 钟雨仙搭着苏南禅的肩膀,一瞬化光跨越千万里,再回神,他们人已经站在芦苇荡后小木屋前了。 蜉蝣水市之行一共花了三天半,苏南禅琢磨了一下,此时回家,估计会被盛怒的舅舅舅妈抄起鸡毛掸和痒痒挠混合双打,不如在外多待两天,等萍乡危机彻底解除,他们气消了再回去。 想着,他点点头,一抬头就看见钟雨仙折来一支芦苇,把薅下来的绒毛抛上半空,掐指起印,霎时阵成。 天蓝色阵势融入溪水,随水流渗进地下,蔓延至整个萍乡。 钟雨仙自己就是阵眼,合目全神贯注,探查萍乡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 苏南禅大气不敢出,生怕打扰到他施法,呼吸都放轻了。 片刻后,钟雨仙收阵,皱起眉头:“麻烦了。” 苏南禅顿时寒毛直竖:“麻烦了是什么情况?” 钟雨仙的实力早已通过孟非常和商臻的态度侧面反应出来,不说冠绝修行界,那肯定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他都说麻烦,那这事儿得是多麻烦啊? 萍乡这么个穷乡僻壤小地方,何德何能遇上难倒钟雨仙的劫难? “别急。虽然事情很麻烦,但我答应会解去萍乡劫数,便一定说到做到。”钟雨仙捏着苏南禅一角衣袖扯了扯,“进屋说吧。” “……好。” 小木屋几日不打扫,地上、家具上都落了一层薄灰。 不等苏南禅找块抹布擦干净,钟雨仙信手一挥,屋内瞬间变得一尘不染,靠墙矮榻上随意堆放的被子都自动迭放整齐。 苏南禅羡慕极了,教练,他想学这个一键清洁! 教练:我也不会.jpg 钟雨仙在桌子旁坐下,苏南禅见状,立马收起略显跳脱的心绪。 钟雨仙略略组织语言,将探查到的情况告知于他。 萍乡的劫数说简单也不难,总结起来便是一句话——地脉被人抽走,灵气折损殆尽,就快撑持不住了。 萍乡本是山明水秀之地,地势开阔包揽四方,气象宏大,又缀以灵秀山水,是洞天福地的命数。 然而最重要的地脉被抽走之后,灵气大幅衰减,且连年下降。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人丁日益寥落,而且很多年没有再出过一位俊杰。 到如今,地脉消失的恶果即将完全展现,在不久的将来,萍乡会天灾频发,地动不断,百姓撤离之后,此地的最后一丝灵气也会快速消散,进而成为生机寂灭之地。 到了那个时候,萍乡将完完全全不复存在。 钟雨仙说得一脸凝重,苏南禅听着更是胆战心惊。 他看见窗外一片落叶掉到水面,激起层层涟漪,就仿佛看到了未来萍乡崩裂毁坏的状况,鸡皮疙瘩此起彼伏,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地脉……被抽走了。”恐惧和慌张没有影响苏南禅的思考,他一边畏惧,一边还在积极寻找应对的法子,“能补救吗?或者从其他地方找一条回来安上?” 钟雨仙笑了笑:“你说到点子上了。补救很难,地脉是天生地养的灵脉,非人力能够创造,但找一条回来安上,却是可行的。不过,我们不是找其他地方的地脉,而是要将原本的地脉寻回来。” 苏南禅没想到自己随口的建议居然真的可行,激动地问:“怎么找?去哪儿找?你知道是谁抽走了萍乡地脉?” 第25章 钟雨仙深深叹了口气:“知道。大凡钟灵毓秀之地,必出天生神明。可你知道为何如今的天生神明如此之稀少吗?” “……” 苏南禅:“我历史学得不好以后肯定补,现在你能别跟我打哑谜了吗?” 钟雨仙托着下巴,觉得他气鼓鼓的模样很有趣,想揉一把他圆润的脸,又不能真的伸手,只得强忍着遗憾为他解惑:“之所以如此,全都是托明皇的福。” 史书对明皇着墨不多,总结起来不外乎那几十个字: 以一己之力坑死六大先天神灵,单枪匹马杀穿诸神祭台,掀翻远古神灵统治,断绝三教传承,开启神鬼断代时代。 展开来讲,故事其实是这样的。 明皇生于人族微末时期,登基后以人族王朝气运豪赌,诱当世最强的六大先天神明入局,将祂们坑杀于泰山之巅的诸神祭台,以神血书碑文,在此封禅。 之后,他分化剩余的先天神明,率领大军将其镇压的镇压,剿灭的剿灭。 为了不留后患,他坑杀三教首脑,断绝教派传承,又将天下诸多灵山秀水的地脉生生抽出炼化,防止再有新的神明诞生。 先天神明一方就这样被明皇坑成天残地缺,再也翻不出风浪。其他妖魔鬼怪就不用说,被他治下的人族大军打得是哭爹喊娘,毫无还手之力,从此一蹶不振。 如此这般,神死鬼灭,天下清明。 神鬼断代时代拉开了序幕。 “他这么牛叉啊……”苏南禅捧脸,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可是他对人族做出了这么大贡献,为什么现在人人提他而色变呢?” “那是因为他实力强大的同时,性情也格外冷酷残暴,喜怒不定。就连他留下的器物也继承了这点,但凡不慎碰触,便会带来巨大的祸患。” 钟雨仙叹气。 “你知道明皇在位时期,朝廷里的官员平均三个月换一茬吗?在明皇手底下做事,要随时做好下一个瞬间就会暴毙的准备,究其根本,是源于他的任性妄为。” 明皇曾经做出很多超越时代的决定,其中一个是抽取地脉断先天神明后路,还有一个是在天下设立九座烽火台,以神血为燃料,举天下气运,不知要做什么事。 这两件事,明皇时期的官员们都死谏过——那真的是拿命在进言,因为明皇独断专行,不允许旁人置喙自己的决定,所以朝臣劝一个死一个,劝一群斩一群,别说普通臣子,就是丞相都变成了流水席职位。 绕是如此,那么多条命,也没能撼动明皇的决心。 钟雨仙说道:“事实证明,明皇做的许多决定是正确的,但他的残暴不仁同样值得批判。” 苏南禅听了一脑袋陈年旧事,脑洞比天大的他已经隐隐猜到钟雨仙的打算,却还是忍不住确认道:“所以,你准备怎么找回萍乡的地脉?” “萍乡地脉是明皇抽走的,我们自然只能去找明皇要回。”钟雨仙温柔一笑,说出的话却无比疯狂,“我曾偶然得到一件法宝,能将我们的灵魂送回过去,借他人之躯行动。若是我们回到明皇时期,在他抽出萍乡地脉之前抢先一步将之取走,或者想办法从他那里讨回来,带回到当下,萍乡劫数便可迎刃而解。” “……” 苏南禅瞠目结舌:“你刚刚还说明皇残暴不仁……”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钟雨仙无辜地眨眨眼,“虽然明皇挥袖便能斩我们于无形,但只要我们臣服得快,事情便不是毫无转机啊。” 苏南禅掏掏耳朵:“你刚才说了臣服?” 钟雨仙笑眯眯:“是啊。” “……” 这就是传说中“只要我滑跪得快,大佬的刀就只能给我剃头”大法吗? 学会了,但并不想用。 第14章 苏南禅思来想去,最终答应了钟雨仙的提议。 主要是不答应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正如钟雨仙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皇危险,当下的萍乡更危险。为了亲朋好友与养育自己多年的家乡的安危,他愿意冒这一次险。 “既然答应了,那你今天便好好休息,明早我会使用法器,和你一起回到明皇时代。” 钟雨仙知道苏南禅一定会答应,所以在他点头时并不意外,很自然地为他做了接下去的安排。 苏南禅对此并无意见,甚至对明天的奇妙旅途也不怎么紧张,还有心情翻出鱼竿,坐在溪边青石上垂钓。 “今天中午吃烤鱼,晚上喝鱼汤。”他兴冲冲地放线,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亲自下厨,请钟仙长尝尝我的手艺!” 看着他明媚的笑脸,钟雨仙微微地笑了笑。 日光洒在水面,如同铺了一层碎金,明亮光芒跳跃在钟雨仙眼底,挡住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晦暗色泽。 他摊开右手,一只香炉若隐若现。又摊开左手,浮现出的竟是本该被他交给商臻的那枚戒指。 不,它们并不是同一枚戒指。 钟雨仙手上这枚,是他失忆以来一直戴在尾指的饰物。因出山那天莫名的预感,他将其摘下藏起,却始终不知其来历。 直到他找回记忆,并在蜉蝣水市发现那枚一模一样的戒指,有了一瞬的异样感,才察觉戒指出处不凡。 即便如此,钟雨仙依旧不知道自己从何处得来这只戒指,又是为何会一直戴着它,仿佛它从始至终都属于自己。 第26章 答案或许在他不肯回归的那一成记忆里,也可能在万年以前。 “抱歉。”钟雨仙冲苏南禅的背影无声说道,“又要劳你陪我走一趟危险旅程了。” …… 苏云常坐在檐下编竹篓。 他一有心事就爱做手工,心情好点做的做得简单点,心情差点做得复杂点,竹篓是他会做的所有手工活里最复杂的一种。 庄晓笙从井边过来,将一盘洗过的枣子放到他手边:“别忙了,你这三天做了二十多个竹篓,我送人都快送不过来了。” 苏云常叹气:“我愁啊!你说外甥突然离家出走,是不是被那个祸害拐走了?” 庄晓笙从兜里摸出一把瓜子,老神在在:“不是还有两个多月他们才会遇见吗?” “那老东西马上一千岁了,谁知道他算得准不准。”苏云常咕哝,担心归担心,该吃的枣子一颗也没落下,“万一他们真的提前碰上了,咱们该怎么办啊?” 庄晓笙看着心神不宁的他微笑:“不怎么办,说明他们天赐良缘,咱们这些妖魔鬼怪拆开不了。” 苏云常撇嘴:“我是他舅舅,我是妖魔鬼怪他就是小妖魔鬼怪。” “那不正好。”庄晓笙眯眼望天,阳光从屋檐外照进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瞳孔边沿泛起一圈紫光,“大魔头与小鬼怪,般配得很。” 这话苏云常听着闹心,正想反驳,却好像明白了什么,握住她拈瓜子的手。 “晓笙,你是不是早就料到南禅躲不过这桩孽缘?” 庄晓笙笑眯眯:“孽缘也是缘,缘嘛,妙不可言啊……” …… “鱼炖汤之前得先煎一煎,这样炖出来的鱼汤才会是奶白色的,味道也更好。” 苏南禅坐在溪边,架起小火炉,用陶罐炖鱼汤。晚霞在他身后漫无边际地延伸,像画中的背景。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钟雨仙就在一旁等着吃。 苏南禅的钓鱼手艺一如既往惊为天人,令钟雨仙也大为震撼。他做饭的手艺虽然稍有逊色,但溪鱼鲜美,弥补了这一点不足。 鱼汤色白如牛乳,鱼肉鲜嫩,只撒了些盐和葱花就鲜香无比。 就连钟雨仙这种不重口腹之欲的世外仙人,也禁不住续了三大碗,最后是端着罐喝的。 苏南禅倒是难得的浅尝辄止。 “担心吗?”钟雨仙慢条斯理地喝鱼汤。 苏南禅托着下巴,橘红的火焰跳跃在他眼底,亮晶晶的:“有点。不过更多的是激动和期待。” “哦?” “我活了两……快二十年,生活平淡又闲散,回到过去这种十辈子都不一定撞上一回的事落到我头上,怎么不让人激动期待。” 钟雨仙看着他明亮的眼睛:“会很危险。” “我知道啊。”苏南禅叹了口气,眺望远处的晚霞与夜空交汇处,“可是留下来也很危险。都是危险,为什么不选更有趣的一边?” “真乐观。”钟雨仙晃了晃陶罐底残留的鱼汤,喝酒一样潇洒地一饮而尽,“若是得罪明皇,那便不止是危险了。” 苏南禅嘿嘿一笑,没说话。 两人待在溪边,吹着习习凉风天南海北地说闲话。 苏南禅不知何时靠在钟雨仙肩头睡了过去。 …… 早上起来,抛开苏南禅的尴尬不提,二人略做休整后,钟雨仙拿出了他那能够送他们回到万年前的法器。 法器形似日晷,通体赤金,周身遍布蛛网般的裂痕,捧在手里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 “……靠不靠谱啊?”苏南禅蹭在钟雨仙身边,不太安心。 “放心。”钟雨仙笑着指了指自己,“若是不靠谱,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很有说服力,苏南禅立马放松下来。 钟雨仙将法器抛上半空,并指起诀,沛然法力如倾泻的巨浪汹涌而出,瞬间淹没四面八方。 很快,法力开始向中心压缩,构建成一个庞大的气旋,边沿由雾气凝成,中心是金色,与朝阳相对,交相辉映。 苏南禅盯着气旋呆了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钟雨仙扣住肩膀带了进去。 仿佛跳入深海,他霎时间失去了五感,眼前漆黑,耳边静默,只觉得身体好像在不断下沉、下沉,直至触底。 然后便迎来了漫长的等待,就像时间也静止了一般。 苏南禅不知道自己在这片空间里待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间,或许已经过去沧海桑田。 奇妙的是,他的意识无比清醒,竟也不觉得这种等待多么煎熬,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安心自在感。 就如同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等待,或者说,这样的等待,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无穷无尽的沉寂过后,苏南禅在一个寻常的瞬间,等来天光大亮。 先是四周的黑暗渐渐开裂,光线从缝隙里渗透进来,柔和又温暖。 紧接着恢复的是听觉,许许多多嘈杂的声响涌入苏南禅二中,有兵器碰撞声、高谈阔论声、叫卖声、奔跑声、马车碾过湿泥地的咔嚓声…… 很像他在城主府的第一晚,银光出现前听到的那种动静,只是此时的更清晰生动,也更有烟火气。 距离真正突破黑暗,恢复五感还需一些时间,苏南禅百无聊赖,索性分辨起声音的种类。 当他分辨到第三十五种的时候,早已裂痕斑驳的黑暗空间猛然崩裂,光明铺天盖地地包裹过来,随之而来的是一泼滚烫的液体。 第27章 苏南禅一下没回神,被泼了个正着。 “让他滚出去!我不需要人伺候!” 伴随着一声瓷器碎裂的轻响和少年冷酷的声线,苏南禅迟钝的神经系统终于复苏。脸颊肌肤被滚茶烫得生疼,他倒吸一口冷气,捂着脸原地蹦跶。 靠!哪个蛇精病用热茶泼他的脸! “殿下,您且消消气,奴这便处理了外面那个不懂事的小家伙。” 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边说边弓着腰从珠帘里退出,白净的面庞笑容淡淡,看着脾气挺好。 苏南禅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厢房里,身前是一面珠帘,帘后放着美人榻,榻上倚坐一人,刚刚将茶杯摔出来,把茶水泼在他脸上。 来之前钟雨仙曾说,他那个法器虽然能将人的灵魂送回明皇所在的时代,却也有诸多限制。 第一,附身之人是随机的,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定连人都当不了。但也有个优点,附身之后,他们可以得到宿体的所有记忆。 第二,时间不确定,可能会传送到任意一个时间点,只能保证一定是在明皇存在,并抽取地脉之前。 第三,只能使用一次,意味着他们没有试错成本,也没有从头开始的机会。 为了方便相认,苏南禅与钟雨仙还定了个接头暗号,暗号是苏南禅提议的,是一串数字,非常经典好记,朗朗上口。 圆周率后十五位。 钟雨仙不明白这串数字的含义,还问过苏南禅。苏南禅的解释是,这里面包含着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 想到此处,苏南禅忽然一个寒颤,被莫名的凉意惊醒。 他抬起头,迎上中年男人毫无感情的眼神。 “殿下不想留你,出去吧。” 闻言,苏南禅决定先离开这地方,整理整理脑海中庞杂的记忆,搞清状况。 可他还没转身,男人就又补了一句:“不被选择的侍从没有存在的必要,出去后,自行领死。” “……” 苏南禅刚迈出的脚步,“唰”一下就收了回来。 你大爷的,这是什么没人性的破规矩?! 第15章 男人说完便回过身,向珠帘里的人影躬身行礼,作势离开。 就这么短短几秒功夫,苏南禅飞快接收脑中原身的所有记忆,弄清处境的同时,努力想办法自救。 日月王朝225年九月,王宫中金桂盛开的时节。当代明皇叫明风荷,是明天澜的父亲。 没错,明皇其实是日月王朝代代相承的称号,到了明天澜这里,才变成特指他一人的称谓。 苏南禅的宿体名叫苏玉折,是从民间选拔出来服侍众皇子的侍从之一。 明风荷有二十二个皇子,明天澜行九。别的皇子出入都是人山人海,身边的侍从一年换一茬,唯独他独来独往,别说侍从,连皇室成员人手一个的暗卫都不要。 苏玉折因家境贫寒,没钱打点,因此没有得到提前分配宫室的机会,落了单,只能到九皇子这里碰碰运气。 王宫的规矩是不被选中的侍从全部处死,以避免宫内境况泄露。而九皇子从不要侍从,这一点,就是判了苏玉折死罪。 哪怕他什么都没做错,培训时还是所有人中表现最好的一个,他也得死。 这就是日月王朝的行事准则,皇命大于天,平民如蝼蚁。 fu……fine。 苏南禅在心里问候明皇八辈祖宗。 “你怎么还不走?”男人转身看见苏南禅站在原地不动,眼神一冷,伸手抓向他的衣领,像是要亲自拖他出去处死。 明天澜心性冷酷多疑,因此习惯事事亲力亲为,十六岁生辰后,也就是从三天之前起,他连一日三餐也要自己做。 但他手艺不行,三顿饭炸两个厨房,昨晚还把锅铲炸飞到侍从们接受培训的地方,正好砸到了苏玉折头上。 在那之后明天澜没能做饭,硬是饿着肚子挨到今天,等自己殿内的小厨房修好了,他才进去煮了碗带焦糊味的稀粥勉强填饱肚子。 苏南禅快速整理着零散信息,在男人的手掌抓下来的前一秒大喊道:“殿下虽然事事亲力亲为,却也有力有未逮之处,您真的不考虑留下我教您做饭吗?!……” “放肆!——” 男人震怒,一掌拍在苏南禅胸口将他击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墙上,五脏六腑泛起火烧般的剧痛。 他“哇”的吐出一口血,痛苦令他皱起脸,也令他愈发清醒。 他必须留在明天澜身边,不管是为了保命,还是为了之后拿到萍乡的地脉。 至于钟雨仙的去向,他这会儿还无力考虑。 男人指着苏南禅:“贱民!何敢口出狂言教殿下行事!还不速速领死!” 苏南禅被气管里的血沫呛咳出声,却顾不上疼痛,梗着脖子道:“殿下聪慧过人,自然没有什么难得倒他。可俗话说得好,圣人登泰山也需一步一步走,殿下不擅厨艺,又是万金之躯,万一在学习做饭时伤到自己可如何是好?留下我,我可以帮殿下更快地掌握厨艺技巧,也能为殿下试毒,以及挡下厨房爆炸时飞出的杂物……” “住口!” 男人横眉立目,好像是气得不行了,挥掌又要再拍。 苏南禅下意识抬手挡脸,就听到珠帘后传出一声冷冷的:“慢着。” 第28章 男人立刻收手回身:“殿下。” 珠帘内安静了一会儿,苏南禅觉着这安静比身上的痛苦还难熬,揉着胸口无声地龇牙咧嘴。 片刻后,声音再度响起:“他说的不错,我确实需要一位试毒之人,留下他吧。” 男人恭声应道:“是。” “他留下,你退下。”明天澜道,“以后若无要事,莫再踏入我的寝殿。” “谨遵殿下之意。” 男人弯腰拱手,慢慢往后退。经过苏南禅身前时,他看了一眼苏南禅,冷漠中夹杂一丝疑惑,大约是不明白,为何一向谨小慎微的苏玉折,今日会有如此勇气 苏南禅浑身痛得要死,没有理他,怕自己望过去会让他看见眼中的厌恶。 这个男人叫楚乡,是王宫大总管,明风荷的身边人,不能得罪。 楚乡离开后,榻上的人盘腿坐正,淡淡道:“起来。” 苏南禅忍痛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就见那人信手一挥,忽有冰凉的风绕着他转一圈,他身上的痛楚便褪去了大半。 他愣了愣,赶紧按照苏玉折的记忆行礼谢恩:“多谢殿下。” 明天澜一只手撑在高高的枕头上,托着下巴:“你很有胆量,方才说得那么直白且毫无顾忌,不怕我杀了你?” “殿下,您不选我……选奴,奴本来就是要死的。”苏南禅维持着行礼姿势,努力更改措辞习惯,“行至绝境,胆怯者亦会生出天大的勇气。” “呵,你倒是脑子灵活,也颇有见识。留你试毒,不算堕我名声。”明天澜问:“叫什么?” “苏……苏玉折。” “玉折,名字起得不好,是短寿相。不过很好听,那就继续用这个吧。”明天澜的语气很随性,有一种漠视万物的孤冷,“走。” “走?”苏南禅一愣,“去哪儿?” 珠帘被掀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有脚步行至他身边,头顶投下阴影,低垂的视野里出现一片纯白的衣摆。 明天澜笑道:“你方才不是大言不惭地要教我做饭?去厨房,我倒要看看你想如何教我。” “呃……奴刚才的意思是……” “少说废话。”明天澜的嗓音瞬间冷成没有暖气的东北暴雪天,“照办。” 三秒前笑,三秒后怒。 后世人说明皇喜怒无常还真是没说错,这都不是无常,快赶上精神分裂了。 苏南禅暗暗吐槽,面上却一丝不漏:“遵命。” 他直起身,忽然一愣。 身前的人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穿着一尘不染的纯白衣衫,披着如雪的白发,漂亮得毫无烟火气,仿佛一尊冰雪塑像。 他站在阴影处,两鬓别着银色的发饰,兰叶一般长而尖的延伸向上,又像一对精致的尖尖耳朵,微微泛着光,照亮他深不见底的紫色眼瞳。 他拍拍衣袖,淡漠地扬眸,与苏南禅对视,然后唇角微弯:“敢用这种眼神注视一位皇子,你的眼睛是不想要了?” 苏南禅瞬间低头:“奴僭越,请殿下恕罪。” “不忙。”明天澜负手往屋外走,“若是你教不会我下厨,再两罪并罚不迟。” “……” 苏南禅想踹他屁股。 明天澜居住的宫殿位于王宫南面,除了大一无是处,连口池子都没有,空荡得仿佛只是打了个地基。 小厨房离他的房间不远,虽然有个“小”字,却非常豪华,各种厨具、食材一应俱全,理论上苏南禅能在这儿做顿满汉全席出来。 如果他会的话。 灶台早上才修好,干净如新,只在左侧放了个瓷碗,里面装着半碗稀粥,应该是明天澜实在吃不下去剩的。 那粥卖相还行,但苏南禅一眼就看出火候有问题,煮的时候下面焦上面生,搅过之后整碗都是夹生又焦糊的味道,狗看了都想掏出二百请喝粥的人吃顿好的。 明天澜自幼娇生惯养,能吃下一口都算忆苦思甜。 也不知道他脑子出了什么问题,非得自己做饭。 苏南禅从那碗粥上收回目光:“殿下初学下厨,不如从简单的菜色学起。” 明天澜停在灶台前,嫌恶地瞥一眼自己煮的粥,问:“你有何建议?”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非常不好答。 一则,这是明天澜给苏南禅的考验,直接决定他能否留下保命。二则,第一道菜的选择需要格外谨慎,不能太难,也不能太简单,还要有特色,衬得起他的皇子身份。 九殿下自学厨艺可以随性而为,教他的人却不行,试试就逝世。 苏南禅瞧了瞧柜子里的食材,拿出高考编作文的劲头努力思索,不多时便有了主意。 他挽起袖子,从柜子上拿下两个鸡蛋:“殿下,奴先做一遍,您看过之后若是对这道菜色满意,再亲自上手。” 明天澜眯眼打量他,不置可否,却从灶台前退开。 苏南禅将竹筛放在碗上,打一个鸡蛋,在保证蛋黄完整的前提下把蛋清滤一遍,静置待用。 之后起锅倒油,小火加热到适当温度,再把鸡蛋整个倒入油中。用锅铲小心调整蛋清的形状,直到它微微凝固,再在锅的空余处淋一勺清水,盖上盖子焖煮一两分钟。 苏南禅在家时会帮舅舅舅妈做饭,万年前的厨具与万年后没什么不同,虽然这是个奇怪的点,却正好方便他行事。 第29章 看到他双手叉腰站在灶台旁,明天澜皱了皱眉:“这就好了?” 太敷衍了,这么一会儿功夫,能做出什么? “嗯,稍等一下。” 苏南禅没理会他质疑的眼神,等时间差不多就揭开盖子,一阵水汽扑面之后,锅内的太阳蛋已经煎好,蛋白丝滑细嫩,蛋黄金灿流心,卖相简约朴素,却意外的诱人。 明天澜眉头皱得更紧,冷冷问:“这是什么东西?” 苏南禅指着太阳蛋,眼睛都不眨一下,瞎话张口就来:“殿下,这叫日月流辉。” 明天澜:“……?” “您瞧,外面这一圈白色,便是夜空中的满月,中间这圈金黄,则是晴日烈阳。月亮借日华生光,日即月之心,月便是曜日光芒的延伸,是它的一部分,因此金色被白色包围,日月并行,取名日月流辉。” 苏南禅上嘴皮碰下嘴皮,就把傻瓜式操作的太阳蛋安了个高大上的来历和名头。 明天澜冷笑:“你觉得我很好骗?” 苏南禅回以灿烂一笑:“殿下,这道菜做法简单,卖相漂亮又不繁琐,味道也很不错,作为您学习的第一道菜再合适不过。您要不要尝尝?” “……” 明天澜盯着太阳蛋……不,日月流辉,咬着后槽牙吐出一个字:“不。” 苏南禅想了想,恍然大悟:“哦,对,奴还未替您试毒。殿下稍等。” 说着,他转身拿来两双筷子和两只蘸碟,在碟里倒上酱油,用筷子将太阳蛋一分为二,迭着夹起一半均匀地蘸上酱油,送入口中。 对他来说,半个太阳蛋也就是一口的事。 “嗯,好吃。”苏南禅眯起眼,露出惬意的笑容,“奴已经试过毒了,殿下您尝尝?” 明天澜陷入沉思。 苏南禅的火候掌握得很好,蛋黄虽是有些溏心的,却熟得恰好,嫩而不生,只有一点点流黄,不会有生食的感觉。 鸡蛋本身的香气被油激发,再混合着酱油的味道,颇为诱人。 明天澜虽然是皇子,但不重口腹之欲,吃饭追求个吃饱就行,平时只是随便吃吃,不吃过于复杂高端麻烦的菜肴,也不太注意饭菜的味道。 再加上他昨夜饿了一晚,今早到现在又只吃了半碗难喝得惊天动地的稀粥,早已饿得不行,所以闻见这味道就有些绷不住了。 “……罢了,既然你已试过毒,我便尝尝吧。” 明天澜一本正经地找理由,拿筷子,学着苏南禅的样子夹起剩下的半颗日月流辉,蘸了酱油,送入口中。 苏南禅紧张地盯着他,命悬一线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煎蛋入口,咀嚼,吞咽。 没有过多的言语,明天澜搁下筷子,挽起了衣袖。 “教我。” 第16章 太阳蛋做法简单,难点在于火候和时间的把控,但即使掌握不好,煎出来的鸡蛋也不难吃,属于厨房小白必学菜品之一。 之二就是西红柿炒蛋了,可惜这里没有西红柿,只有一种味道相近的水果,叫茄荚,价格堪比黄金。 苏南禅教明天澜煎蛋时,不是没想过用茄荚试做改良版西红柿炒蛋。毕竟厨房里有现成的,还挺新鲜。 可一想到茄荚的价格,他就收手了。 一颗茄荚等于一两黄金,他是俗人,不是狗大户,干不出用黄金做菜的事。 “好了。” 清冽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苏南禅瞬间回神,顺着明天澜白如素玉的手看向锅底,一颗接近的完美的太阳蛋……不,日月流辉正静静躺在微沸的油里,香气扑鼻。 他点点头,刚在心里松了口气,抬头就迎上明天澜的眼神——平静、淡漠、冷淡自持…… 以及一点藏得深又不那么的期待。 期待什么? 苏南禅眨眨眼,尝试代入自己第一次做饭成功的心情,瞬间恍然大悟,正儿八经地弯腰行礼,夸奖道:“殿下天赋异禀,手艺卓绝,我……奴生平所见无一人能……” “停,过了。”明天澜清冷的声线中多出一分嫌弃,“我这里不兴俗礼,说话便说,别行这些没紧要的礼数。” “是。” 苏南禅从善如流,直起身时,恰好捕捉到他眼底掠过的笑意,大概是在为他方才不甚走心的夸奖高兴。 不过明天澜马上转身,铲太阳蛋的背影瞧着也是那样孤高冷傲不合群。 苏南禅抠抠鬓角,这位在后世被传得神乎其神,名气差到能止小儿夜啼的明皇,如今还只是个十四岁少年,面对别人不走心的赞美都会喜形于色,获得一点小小成就也会感到满足和高兴,除了性子冷,略显古怪之外,跟普通人并没什么区别。 世人常言,凡成大事者,必自幼就表现出异样,而且这种异样总会明明白白表露在外貌上。 可是明天澜不是如此。 在苏玉折的印象里,九殿下自小丧母,不得父皇宠爱,独自住在冷冷清清的苍榆宫,虽然衣食无忧,待遇同其他皇子帝姬相同,可是遇事无人商量,受了委屈无人替他出头,心情郁结难过亦无人倾诉。 宫廷生活险恶,年纪最大的头五位殿下已经在为争夺皇位做准备。一方面是联络朝臣培植势力,另一方面则是铲除异己,尤其是与他们有竞争关系的兄弟。 明天澜不巧,十四岁的年龄大小正好,哪怕不受宠,没有母家势力辅佐,几位兄长明争暗斗的时候也总会顺手坑他一把——能弄死他算赚了,弄不死于自己也无妨碍,毕竟没人会为他出头。 第30章 于是随着年纪渐长,明天澜的日子过得愈发凶险。 刺杀算什么,见过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都是别人派来的杀手吗? 茶里下/毒/算什么?直接让他喝茶味的/毒/不是更简单? 栽赃陷害算什么?见过上一秒把巫蛊娃娃塞他枕头里,下一秒就又扯出来大喊“九殿下对陛下行巫蛊之术”的缺心眼仆从吗? 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从他过十三岁生日至今,他已经经历了一年多了。 可以想见的是,以后类似的事只会越来越多,发生得越来越频繁。要么他被兄长们花样百出的手段整死,要么他奋起掀桌,把桌板拍到所有害过,或想害他的人脸上。 历史上的明皇选择了第二种做法,不仅将日月王朝的桌子掀了,还自己打了一张更大的桌子,将众生与神明都扔进火锅,一边清汤,一边麻辣。 所谓明皇的生平比话本子精彩,却都是俗套桥段这种评价,只不过是因为说话之人没有生活在这般凶险要命的处境里罢了。 哪个虐主流小说的主角一开始就想要那种人生呢? 所以少年明天澜放任宫殿冷清空荡,这样就没有人、没有对象能被旁人拿去作文章。 所以他不要侍从,一来为了保护自己,二来掐断兄长们在他身边安插奸细的可能。 苏南禅认真想了想,明天澜留下他,或许不是因为他情急之下说的那几句话,而是因为总管楚乡想杀他。 他说自己不被选中就会死之前,明天澜还人模人样地问他不怕被自己杀掉吗?他说完之后,明天澜就再没提过赶他走,只说教得不好就两罪并罚。 这就是留下他的意思了。 想来以前分配给明天澜的侍从,被拒了就被拒了,安静绝望地等待死亡,不像苏南禅这样胆大包天,还敢跳总管的脸冲一位皇子贴脸输出。 也有可能以前分配给他的都是别家的死士或者暗探,被拒了,人家的主子还能回收利用。而苏玉折…… 苏南禅找遍记忆都没找到他被收买的画面,大概真就只是个小倒霉蛋,不然楚乡也不会当着明天澜的面就对他下杀手,这个举动看似是在维护明天澜,其实也有点恫吓明天澜的意味。 在宫里,不听话就得死什么的…… 唉,这挺善良一孩子,也不知道明天澜究竟是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事,才忍无可忍地爆发成那个喜怒无常,暴戾成性的明皇的。 失策,要是来之前让钟雨仙给自己恶补一下明皇相关的历史,现在他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啥都不清楚,只能凭感觉做事。 “在想什么?” 冷淡的话语惊醒苏南禅,他回过神来,冲冷冷注视自己的明天澜摇头:“我……奴不曾想什么,只是在发呆。” “我今日只学这道,你再蒸些米饭,做点别的菜,我有些饿了。” 明天澜放下煎蛋,抬了抬下巴,一个随意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格外优雅。 这点像钟雨仙,大约是长得好看的人的共性。 苏南禅敷衍地想念一下下落不明的钟雨仙,然后接过锅铲。 “诶,您到外面稍等,马上就好!” …… 苏南禅终究还是用黄金等价物茄荚做了西红柿炒蛋。 没办法,厨房里的食材花里胡哨的,有许多苏玉折听过但没见过,也不知道烹饪方法,苏南禅就更没招了。为了填饱那位未来暴君的肚子,他只能有什么做什么。 反正不是他出的钱买,糟蹋就糟蹋吧。 苏南禅这样想着,又添了份西红柿蛋花汤。 做完饭,他端出去时,新的问题又来了。 上哪儿吃啊? 明天澜的苍榆宫主打一个两袖清风,不栽花草不造景观,连个亭子都没有,院里也是空空荡荡,贼来了都想留下二百块钱再帮他锁好门。 吃饭的桌子倒是有,他书房有张书桌,卧室里有张圆桌,都能胜任餐桌一职。 可是苏南禅做了五菜一汤加一盆饭,那二位体积不够大,放不下啊。 苏南禅想征求明天澜的意见,结果到了房间发现人在洗澡,于是被毛巾和木瓢打了出来,还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 他坐在屋檐下冥思苦想,很快就有了法子。 苍榆宫有个库房,用来放明皇赏赐、逢年过节别人送给明天澜的对象,数量极多,琳琅满目,什么种类都有。 苏南禅从里边搬出四张高低不平,用途不明的方桌,将拼拼凑凑成了一张桌子,根据高度分别放米饭、蛋汤和另外五道菜。 接着他又掏出两张更矮的方形小几,垫上好几块迭得整齐的布料,当椅子用。桌面上也铺了展开的布料,免得吃饭时汤汁弄脏那几张做工精致名贵的方桌。 做完最重要的摆桌,苏南禅见明天澜还没出来,就又进库房倒摸一阵,在餐桌周围布景。 这里放一张长几衬几个花瓶,那里起一架半人高的屏风挂两串风铃。左手边搁俩装饰摆件,右手边搁俩漂亮的玉炉,权当是在玩经营游戏,跟这做摆放搭配呢。 一通忙活下来,苏南禅满头大汗,看着面前高低错落、光影参差、古今交融、典雅绚丽的餐桌布局,大拇指一挑,笑出一口白牙。 等明天澜洗完澡,披着微湿的长发出门时,瞧见的就是他双手叉腰,站在一堆贵重对象之间,笑得阳光灿烂的场景。 第31章 “……” 那放着饭菜的方桌是被拆掉的机关大师的绝作天机琴匣吗? 那铺桌铺凳子的布料是一年只产出一尺的流仙云锻吗? 那“凳子”不会是他父皇亲赐一位皇子一对的风月古镜吧? 还有那架放倒了的绝品窗屏、价值连城的飞雪香炉、一万金凑不出一套的萍窑红梅瓷…… 这么多宝物平常堆在库房里,明天澜只能说眼不见为净。当它们被以这样怪异却美丽的姿态摆出来,除了东西确实好看,他唯一的想法就是……他这位小侍从,胆儿可真大啊。 他到底是怎么把窗屏倒着摆那么稳的?他拿流仙云锻当桌布那么铺的时候手都不会抖吗?天机琴匣被拆摆成这样竟然比原模原样还精美又是怎么个道理? 莫非……这才是它们本来应有的模样,是它们的创造者与庸俗的世人错判了? 明天澜大为震撼。 “哟!咳咳,殿下,您沐浴出来了?”苏南禅叉腰的手端正地放到身前,抿着嘴笑着招呼,“那就来用膳吧,这些菜要趁热吃才好吃!” 说着,他拍了拍身边凳子。 他竟然还敢拍凳子……不是,还敢拍陛下亲赐的风月古镜! 明天澜冷淡的神色有点绷不住了,正想跟他解释这里的桌椅板凳都是些什么东西,就被他扯着袖子拉过去坐下。 “坐啊殿下,您早饭只吃了半碗粥,午饭没吃,马上就是晚饭时间了,可得多吃点!” 苏南禅热情地招呼,心里却在想,你可得记着我点好,我们萍乡的命脉全在你手上了! “……” 坐到风月古镜上的一剎那,明天澜连父皇会给自己赐什么样的死法都想好了。 而一无所知的苏南禅还在哔哔:“殿下您放心吃,我……奴已经试过毒了!对了,饭前应该先喝汤,您尝尝这道西红柿……茄荚鸡蛋汤,一定是您没尝过的口味!” 明天澜一边听他哔哔,一边手里被塞了碗汤,汤色清澈,浮着金黄的鸡蛋与鲜红的茄荚,鲜美的味道融进热气,扑面而来,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苏南禅还在为他布菜。 白澄澄的米饭要用西红柿炒蛋拌着吃,糖醋鱼自成一盘,白灼虾要蘸酱,红烧排骨和他做的太阳蛋……哦不,是日月流辉,可以放在一起…… “殿下您先吃白灼虾!这个可鲜了!蘸一点点酱油就非常好吃!” 苏南禅快乐得仿佛吃饭的人是自己,用筷子把虾壳拆开,放进酱碟推到明天澜面前,一脸期待地等他品尝。 他望着忙上忙下的苏南禅,望着苏南禅灿烂的笑脸,混乱的心渐渐归于平静。 天机琴匣当餐桌,风月古镜做凳子。 用流仙云锻铺桌椅,拿窗屏做屏风。 更有飞雪香炉和萍窑红梅瓷相伴…… 王宫贵胄追求的极致风雅,不就在这里了吗?他是皇子,有什么受不得的? 明天澜唇角微弯,低头喝了口汤,再品尝苏南禅剥的虾。 “殿下殿下,味道怎么样?” “不错。” 第17章 是夜,万里殿内灯火通明,勤政的明皇犹在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听总管楚乡禀报宫中事务。 当代明皇年过半百,看着却很年轻,只鬓角略有斑白,显示出一些年龄感。 他揉揉眉心:“你说小九留下了一个侍从?查清楚那人底细了吗?之前的事绝不能再发生。” 明皇说的“之前的事”,指的是明天澜从前的侍从刺杀、监视、给他下/毒/等等事情。那时他不让彻查,因为一查就会牵连其他皇子,尤其是最的年长那五个,但也不允许同样的事再次发生,才会有此一问。 不过,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并不需要操心这种小事,毕竟明天澜已经从根本上杜绝了这类危机——他身边不留侍从。 对待孩子,明皇一贯是活着就行的放养策略,他不会亏待明天澜,该有的待遇会给足,明天澜愿意事事亲力亲为也随他,不会过问。 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前朝后果的暗流汹涌,明皇看得一清二楚,可他就是不管,就采取养蛊之法,希冀着下一任明皇能在这个过程中顺理成章地诞生。 楚乡随侍明皇多年,把他的心思摸得十分透彻,躬身道:“陛下放心,此次分配给各位殿下的这批侍从都是奴精挑细选出来的,身家绝对清白,没有探子,没有刺客,更不与朝中大人们有任何牵扯。” “那就好。”明皇在手上这本奏章上写好朱批,停下来喘口气,“马上入冬了,小九身边只有一人伺候,连个侍卫也没有。作为补偿,这一季的物资多拨给他一份,从朕的私库出。” “是。” 四周安静半晌。 明皇再度提起御笔,掩着嘴唇低低咳嗽两声,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楚乡,距离‘定心礼’还有多少日子?” 楚乡:“回陛下,只剩不到三月。” “这一代的定心礼竟放在冬季,万物沉寂的时节。”明皇摇头,无奈地叹气,“罢了,这三个月不用管孩子们,他们想做什么就随他们去做。一辈子那么长,可他们剩下的松快日子,也就这三个月了。” 楚乡深深垂头:“谨遵陛下旨意。” …… “你再说一遍你叫啥名?” 第32章 “先生,我叫孟十分。” “梦醒时分?” “孟十分!十分!” “……令尊不会叫孟特别吧?” “先生认得家父?” “不,我只是擅长模拟联想。” 苏南禅长叹一口气,看着面前少年人一脸懵的样子,内心同样懵圈大于震惊。 原因无他,这位名唤孟十分的少年,长着一张与孟非常一模一样的脸。 一模一样的苍白病弱,一模一样的秀气俊雅,连熟悉后憨批靓仔的形象都一模一样。 再看看这几个名字,孟非常,孟十分,孟特别。 好家伙,姓孟的三位凑齐了一组常用的程度副词,可能是开心消消乐中/毒/过深,苏南禅都担心他们碰上彼此会被消除掉。 孟十分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搔搔头,向不远处的明天澜投去求助的目光。 明天澜正在练字,视若无睹。 “行吧。”苏南禅把手揣进宽大的袖子,用并不令人讨厌的眼神打量着孟十分,“请问你是何人?大晚上的到苍榆宫有何贵干?” 明天澜与他似乎熟识,关系也不差,王宫总管在苍榆宫待久了都要被赶,他却可以随意进入这里,明天澜不同他交谈,却也没有驱赶他。 暴君少年时期也会有朋友吗? 苏南禅好奇,却并不认为答案会是否定的。 “在下孟十分,是九殿下乳母的儿子,与九殿下……算半个好友。”孟十分笑眼弯弯,歪头去看明天澜。 明天澜没有否认。 苏南禅想了想:“半个?” “成为朋友需要互相认可。”孟十分大咧咧地拍拍胸膛,“我认可了九殿下,所以算半个。” “……”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苏南禅抿着嘴,上下嘴唇相互碾压,硬是死锁了爆笑、吐槽和边爆笑边吐槽的冲动。 这种自带憨批气质的自来熟,他可能真的是孟非常万年前的祖宗。 “夜已深了,”苏南禅探头看了一眼天色,“孟公子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孟十分似乎对明天澜的房间很熟,从柜子里摸出一套茶具自顾自泡茶,又挥手招呼苏南禅一起坐。 “我阿娘是殿下乳母,三年前出宫后再没机会回来瞧他,所以隔三差五地让我利用职务之便探望殿下,回去再跟她说。”孟十分烫了茶盅,见苏南禅目光灼灼盯着自己,长睫毛拥着眼眶,毛绒绒的可爱,就忍不住想跟他多说几句,“我是王宫司守,你可以理解为侍卫头头,有自由出入宫闱的权力。今夜我值夜班,只能这个点儿来。” 苏南禅恍然大悟,挪动椅子靠近他:“殿下不爱与人交游往来,你能随意进他卧房,肯定比别人跟他熟悉吧?” “那可不。”孟十分得意地扬眉,“我和殿下从小一块儿长大,说句大逆不道的,就是陛下,也没我了解殿下呢。” “哦……” 苏南禅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 他历史不及格,不了解明皇生平,但钟雨仙定是了解的。出发前,钟雨仙只说让他想办法活到明皇拿到萍乡地脉的时候,却没讲多少明皇本身的事。 是因为他拿不准回溯的时间点,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任由自己发挥,还是他另有打算? 按苏南禅对钟雨仙行事作风与性格的了解,他觉得是后者。 钟雨仙绝不会出不提前介绍明皇生平这种大纰漏,既然纰漏存在,就代表在钟雨仙那里,它有存在的价值。 made,又有种要被利用的感觉。 苏南禅一撇嘴,皱皱鼻子表示对某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家伙的嫌弃。 却没发现孟十分正饶有兴趣地观察他。 孟十分没说谎,他确实了解明天澜,也知道这一年多以来明天澜的遭遇,更知道遭遇那些事后,明天澜对外人的排斥和反感。 他情愿让苍榆宫变成空荡荡、冷清清的冰窝,也不肯再向任何人敞开心扉,包括孟十分这个一起长大的玩伴。 这种背景下,苏南禅的出现便格外扎眼,格外惹人注目。 , 孟十分之所以夜间到访,除了替母亲探望明天澜之外,另一个目的就是来瞧瞧苏南禅,看看他究竟有何魅力,能打动心如钢铁的九殿下,令明天澜不声不响地留下他。 此时一见,倒真有几分特别。 旁的不说,单就这个表情丰富程度,在他认识的人里无人能出其右。 苏南禅挠挠头,琢磨不出钟雨仙的想法,又得了这么个开局,只有发挥主观能动性了。 现阶段他的目标是什么? 抱未来明皇大腿,跟他打好关系,为以后讨要萍乡地脉做准备! 计划get√ 苏南禅清清嗓子,扯了下孟十分的衣袖 。 孟十分见他动作隐晦,便凑近了小声问他:“怎么,有话要问?” “你说你很了解我们殿下,”苏南禅的自救从恶补历史人物生平开始,“跟我讲讲他的事呗。” “想听?”孟十分挑眉。 他这欠了吧唧的模样让苏南禅想起了孟非常:“想。” “我给你讲故事,能得什么好处?”孟十分戳戳他,大拇指往后一指,“你家殿下脾气可坏了,我跟你讲他的事,要担特别大的风险,你总得补偿我点什么吧?” 第33章 苏南禅斜他:“我一个侍从,全身上下二两肉,你挑一块?” 孟十分想笑,没觉得他哪里有侍从的气质和自觉:“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我对你刚才给九殿下做的那几道菜很感兴趣,你以后做饭,给我也留一份就行了。” “你确定?”苏南禅眨眨眼,“其实我主业是帮殿下试毒,副业是教殿下做饭,自己做饭只是顺带的。” “没事儿,你顺带多久就帮我留多久的饭,我饭量不大,不挑食,放心。” “成交!” 写完最后一个字,明天澜直起身,无奈地看着不远处凑在一起狗狗祟祟咬耳朵的两人,想告诉他们自己听得到,又怕吓到他们跳起踹桌子。 话又说回来,他堂堂九殿下,怎么对着自家小侍从和损友缩手缩脚的?又不是他被人暗地里骂冷酷无情,喜怒无常,不近人情的时候了? 明天澜揉揉眉心,隐隐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有哪里出了差错。 这时,苏南禅与孟十分那边商量好了,扭头问:“殿下,厨房有冰,一会儿我做水果冰沙你吃不吃?” 明天澜搁笔:“吃。你教我做。” …… 是夜,星河在天,烛光如水。 苏南禅坐在院子里,明天澜与孟十分坐在屋顶上,人手一盘冰沙,边吃边吹风,在夏天的尾巴里看星星。 水果冰沙的做法很简单,苏南禅让孟十分将冰砖打碎搅成沙状,倒入果汁搅拌,再把切块、切片的水果加入其中进行摆盘,味道酸甜可口,卖相也很不错,还能根据个人口味自行定制。 譬如孟十分喜欢葡萄,冰沙里就加葡萄汁,拌葡萄果肉。明天澜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就什么都加一点,做成大杂烩。 至于苏南禅,他啥都爱吃,所以也给自己做了一盘水果杂烩。 “啊……秋风习习,星河漫漫,生活惬意!”孟十分在屋顶上吟诗,“九殿下,你我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轻松畅快了?” 明天澜不理会他,铲起一勺冰沙嚼得嘎嘣响。 苏南禅见状,笑道:“孟公子,别说得好像你们以前做过类似的事一样。我们殿下是正经人,肯定不会跟人一块儿躺房顶,吃水果,看星星。” 孟十分笑眯眯地点头,点到一半发现不对:“你点他还是点我呢?有没有点当侍从的规矩了?” 苏南禅撇嘴:“冰沙你别吃。” “冰沙我也出力了。” “那以后我做饭、做点心、做甜品你都别吃。” “不想听你家殿下的故事了?” “我可以让殿下自己讲啊!” “殿下,你讲不讲?” 明天澜安安静静吃着冰沙,冷不防两人斗嘴把战火蔓延到自己身上,眉梢眼角都挂起无语。 苏南禅放下冰沙,冲他用力挥手,在烛火洇染的温暖夜色里笑问:“讲不讲?” 明天澜眼神一晃,旋即孟非常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对啊,讲不讲嘛殿下?” 明天澜回过神来,嫌弃地推开他: “……爬。” 第18章 夜凉如水,静静笼罩着苍榆宫。 宫内早已熄灯,万籁俱寂,只有蝉鸣有气无力地回荡。 苏南禅睡在明天澜房间外室窗下的软榻上,因忙活了大半天,一沾床就沉沉睡去,睡相四仰八叉,像只摊开肚皮的大螃蟹。 明天澜倏然惊醒,夜色里,一双眼睛亮如寒星。他抬手一抹,满额头的冷汗,凉风吹过,身上寒浸浸的。 他掀开被子,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想倒杯茶喝。 但点灯的前一刻,他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苏南禅,被他豪迈的睡姿逗乐,抿着嘴无声笑了笑。 没有点灯,明天澜摸黑走到桌前,伸手碰到茶壶,指尖洇开融融的暖意,并不是平时冰冷的触感。 他怔了怔,才恍然想起,苏南禅从孟十分那里打听到他晚上时常会起来喝水,所以睡前特意烧了热水泡茶,还请孟非常在茶壶上施加了一个恒温法术。 此时,书法符文围绕着茶壶正微微泛着光,忠实履行职责。 明天澜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 明皇对所有皇子都采取放养政策,不亏待谁,也不偏爱谁,所以皇子们待遇如何,全凭母亲态度。 而明天澜,他的母亲生下他不久就病故了。他在这个冷冰冰的王宫里,一直是独身一人。 从前有侍从伺候的时候,他们事事做得周到,类似的小事也做过,给他的感觉却与苏南禅完全不同。 明天澜仔细琢磨了一下,这种不同的根源大约在于,那些侍从的周到是职责所在,对所有主子都是一套模式,苏南禅的周到则是出于关怀。 虽然没有证据,不过他能肯定,如果苏南禅被分到其他宫里,他的做法一定和现在有很大区别。 明天澜又弯了弯嘴角,将半壶茶水一杯一杯饮尽,才回床继续睡。 这次躺下,他的心里意外的踏实,那个纠缠他多年的噩梦,果然也没再找来。 殊不知,他是睡踏实了,苏南禅却做起了噩梦。 …… 脚下是哗啦啦的水声,水流拍打着光滑的河石,发出空灵的轻响。 四周月黑风冷,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前方挂着一盏提灯。苏南禅感觉自己正骑着自行车过桥,提灯就挂在车头,碰碰撞撞、咔咔嗒嗒地响,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诡异。 第34章 桥面凹凸不平,苏南禅的车骑得自然不稳当,震颤得他骨头都快散架了,可眼前的桥还是那么长,无穷无尽延伸到黑暗当中,仿佛没有尽头。 好烦,什么时候才能过河啊? 苏南禅心中不受控制地冒出这句抱怨,下一秒就感觉背上一沉,上身不由自主地弯下去。凉飕飕的风直往脖子里吹,吹得他寒毛直竖,头皮发麻。 什么……什么玩意儿? 苏南禅努力直起身,踩脚蹬的速度慢了许多,想往后看,又害怕地忍不住缩脖子。 犹豫许久,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他终于下定决心,猛然看向身后。 就在这时,他看到车后座上站着一双腿,细长青白,后脚跟高高抬起,就像传说中踮着脚尖走路的鬼。 “啊!——” 梦中的人发出一声惨叫,梦外苏南禅也尖叫着惊醒,在床上连踢带踹,把被子枕头都踹了一地,后背紧紧贴着墙壁,满脸惊魂未定。 “怎么了?” 早起在庭院里练功的明天澜踹门冲进房间,提着把剑左看右看,还以为有刺客。 苏南禅这时也回过神来,讪笑着下床捡起枕头被子:“没事没事,我做了个噩梦,吓的。” 明天澜松了口气,随手将剑放到桌上:“做什么噩梦把你吓成这样?” 苏南禅回味了一下梦中的场景,“啧”一声:“怪了,也不是什么特别吓人的梦,我怎么吓成这样?” 明天澜无奈地摇头:“你真幽默。” 苏南禅笑了笑,赶紧迭好被子,从床上下来:“殿下起得真早。” 他朝窗外一瞧,天刚蒙蒙亮:“早饭我准备做茄荚炒蛋打卤面,很简单的,您要学吗?” 明天澜点点下巴:“你把衣服穿好,先去洗漱再说。” “哦哦。” 打卤面难度比太阳蛋高,但也高得有限,只是揉面比较麻烦而已。明天澜又不是什么厨房杀手,习武之人手上有劲儿,揉出来的面格外劲道,成品颇为不错。 把孟十分的那份温在灶台上,苏南禅洗洗手正准备吃饭,回个头的功夫就听见外面有人通传: “三殿下到——” 明天澜顿了顿,神色寡淡地将刚端起的碗放回原位,示意苏南禅与自己到宫门口迎接。 两人刚到,门外就跨进一道颀长身影,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乌黑,肌肤雪白,穿着青色长衫,搭一件红色披风,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赫赫扬扬地掠入门内。 三殿下,明天华。 苏南禅脑海中冒出六个字。 “三哥。” 明天澜拱手行礼,苏南禅连忙跟着:“见过三殿下。” 明天华嘴角噙着笑,托起明天澜的同时,目光在苏南禅身上转了一圈,笑容顿时变得意味深长。 苏南禅有点不适。 明天澜淡淡地问:“三哥突然到访,是有什么事吗?” “九弟深居简出,在宫中隐居得耳不聪目不明了吗?”明天华被转移了注意力,用玩笑的语气说着嘲讽意味的话,“再有三月时间便是我朝百年一度的定心礼,父皇让我们这段时间多放松身心,少关心俗务,因此大哥想办一场围猎,两天于秋月围场。” 仿佛知道他下一句话要说什么,明天澜先道:“小弟不擅骑射,围猎便不去了,祝各位兄长玩得高兴。” 明天华背着手,眼神在明天澜身上转啊转,又转回苏南禅身上,冷不丁上前一步,几乎逼到苏南禅跟前。 “九弟喜静我们都晓得,去不去倒也不打紧。”说着,他伸手去勾苏南禅鬓角的发丝,语气轻佻,“只要将你的小侍从借我一日即可。” 苏南禅一愣,随后眯起眼睛。 人间油物,爬! “啪”的一声,明天澜挥手挡开明天华的手,面上却不露怒色,反而微微一笑:“三哥宫中仆婢成群,美人甚众,何必觊觎我这小小侍从。让旁人见了,还以为我们兄弟不合,三哥故意挑这种小节膈应我呢。” 哦哟!说得这么直白? 苏南禅侧头看他,凤眸惊讶地眨了眨。 明天华收回手,艳丽的薄唇一扬:“九弟怎么这么紧张?三哥我不过是开玩笑而已。你家侍从虽然资质不错,但我的确不缺人使唤,不会横刀夺爱的。” 他揣着手,弯起的眼睛露出狐狸般的狡黠:“不过九弟,偏爱表现得太明显,在宫中是大忌。定心礼在即,你可不要自绝前路。” 说完,明天华摆摆手,施施然离开了苍榆宫,被一众仆从、侍婢和护卫拥簇着远去。 苏南禅奇怪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这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苏玉折。”明天澜忽然唤了他一声。 苏南禅扭头:“殿下?” 明天澜敛起笑意,英俊的脸像冬天冻得最硬的那颗柿子,说话时仿佛都在往下掉冰渣:“定心礼开始之前,不要走出苍榆宫半步。” 苏南禅想了想,指着明天华刚才站着的地方问:“殿下认为三殿下会派人害我?不至于吧。” “三哥的性情你不了解,他心窄又阴毒,手段狠辣,一旦盯上什么人就必须得手,若实在不能,也会想方设法将其摧折至不感兴趣为止。” 明天澜领着苏南禅回院子,边走边说:“方才他看你的眼神,和三年前他看一名琴师的相同。他喜欢那琴师,琴师却是父皇的人,可即便琴师进了宫,他也不肯放弃,一面撩拨人家,一面设计陷害令父皇厌弃她。后来琴师被打入冷宫,悬梁自尽,死前的那晚,他还专门到冷宫见了人家一面,说了许多……令人作呕的话语。” 第35章 明天澜越说越掩不住目中的厌恶。 苏南禅回忆起明天华看自己的眼神,打了个寒颤:“殿下放心,除了您沐浴和上茅房,其他时候我一定待在您身边,寸步不离!” 明天澜冷冷瞧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又笑了一下:“不称奴了?” “诶?”苏南禅愣住。 “不称也好,我不喜欢这个自称。”明天澜自顾自地道,睫毛长长垂落,遮住眸间神采。 他的母亲出身卑微,一个“奴”字困住了她一生。 苏南禅挠挠头,看着他的情绪从冷脸到微笑再到低落,再次深刻感受到他喜怒无常的个性。 所幸现在的他只是稳定地情绪不稳定,还没有到后世评价里的暴虐程度。 有救。 “殿下,您别不高兴。”苏南禅果断跳过上个话题,捏着他衣袖一角扯了扯,“我家乡有个习惯,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吃好吃的,很快就会高兴起来。不然……我给您做碗糕吃?” 明天澜低着头,半边身子都陷在糟糕情绪的泥沼里,苏南禅的话就像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拎着他的后勃颈将他提溜了出来。 他看向苏南禅:“碗糕是什么?” “就是装在碗里的糕点!” “说了仿佛没说,废言。” “这怎么叫废言?殿下您是没听过真正的废话文学吧?” “废话还有文学?” “当然咯,我给您举个例子。咳咳。” 苏南禅走在明天澜前面,背着手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说:“这个问题的关键啊就在于发现关键的问题,那么如何发现关键的问题,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您知道这句话的文学性在哪儿吗?就在于它用了回环的手法,看似是一句废话,其实指出了关键,但这个关键,又实实在在是一句废言。有用和无用重迭出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仅暗含哲理,更是十分的有趣味性。” 明天澜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低头闷闷地笑:“你倒是懂得不少,再举两个例子我听听。” “好啊。”苏南禅笑眯眯,“殿下,您长得真好看,那眼睛,不多不少,正好两个。我上次见到像您这么好看的人还是在上次,希望下次见到像您这么好看的人是在下次。” “噗……咳。”明天澜握拳掩唇,“你别说了,我已经充分理解了废话文学的真谛。” “真哒?有没有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恍然感?” “有,所以你闭嘴。” “我在说话之前都是闭嘴的殿下。” “再说我就把你的嘴黏上!” “嘿嘿!” 第19章 飞雪阁是大皇子明天安的住处,离明皇寝殿最近,也最华丽。 明皇没有立后,后宫位分最高的妃嫔是大皇子的生母明珠夫人。子凭母贵,明珠夫人受宠,大皇子跟其他皇子的待遇自然有所不同。 明天华的侍从呈信进来时,明天安正挑着果子喂鹦鹉。他身材高大,五官硬朗,几分像明皇,几分像明珠夫人,又比他们气场凌厉。 “老三的信?”明天安睨了侍从一眼,头都没抬,“我懒得拆,你念吧。” “是。” 他不叫起,侍从只能维持弓腰行礼的姿势拆开信件,恭恭敬敬念诵道:“弟知兄长素喜新鲜式样,今围猎将启,弟有一法,恭请兄长随意一听。” 明天安扬了扬眉,从侍从手里抽走信件一眼扫过去,嗤笑道:“老三这缺德心性见长,越长大手段越阴狠,不过……确实有点儿意思。” 侍从把头垂得更低。 明天安摆摆手:“回去吧,就说他的法子我采纳了,让他做好自己那份准备。” 侍从应答后退下。 将信随手抛在一旁,明天安握住鹦鹉的脑袋揉了揉,见鹦鹉浑身僵直,瑟瑟发抖,满意地勾起嘴角。 “来人,替我去向父皇报个备。这次的围猎,我要玩儿点新花样。” …… 孟十分今日值早班,下了值正好赶上午饭时间,想着苏南禅的饭应该做好了,便哼着小曲过去蹭饭。 不料一进宫门,就被暴动狂乱的灵力顶了出来。若不是他本身实力不错,这一下能给他震出内伤。 “卧靠,这是怎么了?”孟十分手忙脚乱地把宫门关上,眼睛瞪得溜圆,“九殿下气疯了吧?” 话音未落,宫门忽然被一把拽开,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孟十分一蹦十步远,定睛一看,明天澜跨过门坎,神色平静得有些寡淡。 他心里当时就咯噔一下。 熟悉明天澜的人都知道,他生气真正的表现不是冷脸,而是表情寡淡。这时候的他眼中什么也没有,看人就像看死物,仿佛下一刻就会提剑屠掉身边所有喘气儿的东西,非常吓人。 孟十分的目光又扫向他右手,完犊子,他没拿剑! 明天澜真正修习的功法与其他皇子不同,剑术不过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工具。 简单地说,拿剑的九殿下不可怕,看见赤手空拳的九殿下最好扛着马跑。 孟十分已经准备开溜了。 但转身到一半,他突然听到了明天澜平淡的声音: “孟十分。” “诶!殿下您有什么吩咐?”孟十分的身体转得比脑子快。 “明日大殿下举行围猎,每个皇子可以带一位帮手,你和我一起去。”明天澜长睫毛动了动,眼睛如一潭寒冰。 第36章 孟十分的心肝在颤,这话落在他的耳朵里,配上明天澜此时的模样,自动就变成了明天他要在围猎场上把所有参加的人都鲨了的含义。 大殿下你胡涂啊!你到底为什么要招惹他! “去……当然可以。”孟十分满头冷汗地说,“但是殿下您答应我,别做傻事。” 明天澜冲他笑了一下,扭头回去。 看到他的笑容,孟十分已经在心里帮大皇子写好了墓志铭。 惹谁不好,偏惹修了杀神法门的这位。 他们不会真的以为明天澜多年深居简出,不爱在身边放人,仅仅是因为过去一年多时间他们对他的迫害吧? 孟十分扶额:“完蛋,明天要出事!出大事!” “诶不对!殿下为何突然生这么大气?” “以及我的午饭和做饭的厨子呢?!” …… 做饭的厨子被吊在半空,活生生让背后出现的人腿吓醒了。 吓得醒醒的! 苏南禅后脖颈一阵酸痛,仿佛是被人狠敲了一记,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明天澜被明皇叫走,然后他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苏醒,他就被从胸到脚捆成蚕蛹状,只有右手得以幸免,挂在面前这棵高若齐天,宽若湖海的巨树树枝上,像一根风干的腊肉。 他粗略往身边一扫,与他相似的腊肉起码还有上百根,有的挂得高,有的挂得低。譬如他身后那根就挂得比他高半个身子,枯黄的腿摇摇晃晃的,他迷迷糊糊一扭头,差点以为自己又在做昨晚上那个噩梦,瞬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我怎么……这是什么地方……”苏南禅忍着脖子后的痛楚,左右观察周边的环境。 他暂时栖身的这棵树非常高大,枝叶遮天蔽日一般广袤,所幸他挂的位置不算很高,离地只有一二米高度。 树下是大片大片草地,无穷无尽地延伸到视野尽头,与天空融成一线。远远的传来流水激石的声响,伴随着野兽的嘶吼,还有狼群奔跑长啸的声音。 翅膀张开足有十米长的苍鹰掠过低空,锐利的眼瞥了他一下,然后一口叼走挂在高处的……人。 苏南禅眯眼细瞧,被苍鹰叼走的那个确实是人,已经死了一段时间,快风干了。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苏南禅脸色微变,险些没忍住吐出来。 他强压着恶心环顾四周,果然,树上挂着的九成九都是死去多时的人,加上他一共才五个活着的人,都还昏睡着。 这棵树……挂久了就会死吗? 苏南禅一阵恶寒,也顾不上恶心了,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想挣开身上的束缚。 捆着他的东西是类似树根的东西,青黑色,泛着淡淡的水腥气,颇有韧性。 他努力了半晌,手都快扯断了,这东西依然纹丝不动。 “靠!什么鬼东西!” 苏南禅气得口吐芬芳,伸手一指前方的树干,小嘴抹了蜜似的问候起这棵树和身上的禁锢十八代祖宗来。 “沙沙沙……” 清风吹过,枝叶婆娑作响。 苏南禅横眉立目:“你沙沙什么沙沙?回嘴是不是?觉得我骂你是委屈你了?!” “沙沙……” 风声小了,枝叶摩挲声也低了。 苏南禅还要再骂,忽然心念一动,眼神定格在右手上——确切地说,是定格在手腕处包扎严实的伤口上。 这道伤是他中午教明天澜做饭时,因分心刀锋偏斜,不小心划伤的。 伤口不深,明天澜却格外在意,给他倒的药粉都在手上堆成小山了。要不是苏南禅拦着,他能用一整瓶药粉把他的手埋上。 “伤……血?” 苏南禅看看被裹成蚕蛹的身体其他部位,再看看幸免于难的手,一个猜测渐渐在脑海中成型。 “被挂在这儿也是等死,横竖都是遭罪,试试吧!” 苏南禅心一狠,用牙齿咬开绷带,照着伤口就是一口。 “啊啊啊啊啊!好痛痛痛痛痛!——” 一声漫长而狂野的咆哮响彻云霄,惊起飞鸟无数。 片刻后,苏南禅从树上摔下来,那一大捆树根般的物体蠕动着融入地面突起的树根,场面十分掉san。 他捂着血迹斑斑的手腕,蜷着腿在原地缩了好一会儿,才从尖锐的剧痛中缓过来。 草(一种植物)!别让他知道是谁把他弄到这儿来的! 苏南禅记下这仇,颤巍巍地正想将绷带缠回去,余光却忽的瞥见还在他头顶挂着的四个活人。 他们被他的尖叫惊醒,此时正呆呆看着他。 苏南禅张了张嘴:“你们……还好吗?” 四人眨眨眼,好像不知道怎么响应,沉默半晌,才有一个娃娃脸少女诚实地说:“不太好,捆着我的东西在吸取我的生命力。” 苏南禅定睛看去,禁锢她的树根微微亮着红色,像呼吸般缓缓起伏。 另外三人同样。 苏南禅瞥自己手腕一眼,咬都咬了,趁着血没干,日行一善吧。 再次扯开绷带,他走过去,依次将血抹在束缚四人的树根上,将他们救了下来。 大概是比他吊得久,四人非常虚弱,得救后站都站不起来,趴在地上微微喘气,脸色惨白。 状态最好的是那个娃娃脸姑娘,她勉强撑坐起身,拱手向苏南禅道谢:“多谢你。我叫风铃铃,是三殿下宫中的婢女。” 第37章 另外三人见状,起不了,便躺着拱了拱手。 “我是大殿下宫中的侍从,白叶。” “陈舒,二殿下侍卫。” “我是安梦儿,五殿下的侍从。” “苏南……苏玉折,九殿下宫里人。”苏南禅盘腿坐下,把绷带绑好,“诶,你们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我们又为什么会被吊在这棵树上?” 闻言,四人面面相觑,似乎很是惊讶。 苏南禅察觉不对:“怎么了?” “你……你不知道吗?”风铃铃诧异地说,“这里是圣树灵场,吊……吊着我们的便是我朝圣树,已有上万年树龄。大殿下明日要在此举行围猎,我们是献给圣树的预备祭品,只有获得最后胜利的皇子,才能将自己的侍从带回去。” 苏南禅:“……” “呵,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怎么会在意我们的死活。”陈舒冷笑,仿佛已经预见自己惨死的结局,“圣树每十年一献祭,树上挂的这些尸体都是曾经的祭品。就算某位殿下赢了,也不会救我们,只会以胜利者姿态向圣树献上祭品,为自己压了其他人一头而得意。” 安梦儿苦笑道:“事实确是如此,不过你说得太直白,让我们更难过了。” 白叶没力气起身,倒有力气抖腿,似乎十分高兴:“难过什么?死可比待在大皇子殿下身边舒服多了。你们想不想死我不管,反正我不想活,希望圣树保佑大殿下别赢,赢了也别假惺惺,就让我埋骨于此!” 说完,他脸朝下贴着地面,发出快乐的笑声。 风铃铃三人冲他翻了个白眼。 苏南禅一边听他们交谈,一边仰头查看那些高高吊起的尸体,他们被风吹得乱晃,鬼影幢幢,却不恶心也不害怕了,只感觉悲哀。 他站起身,拍拍裤腿上的泥土,走到足有几十米宽的树干跟前,站了片刻。 然后抬腿,踹! “滚你爹的献祭!” 风铃铃四人:“!!!” 第20章 在随从四人组惊恐的注视下,苏南禅掏出明天澜送他防身的匕首,拽着圣树低矮的枝干手起刀落,不一会儿便砍了一大捆堆在身旁,拿打火石点上。 在圣树荫下,用圣树枝叶点篝火。 苏南禅,嚣张.jpg 彼时太阳下山,温度下降,树底下的光线非常昏暗,显得那一团火焰格外温暖。 苏南禅大咧咧坐下取暖,边搓手边招呼他们:“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坐啊!” “……” 风铃铃咽了咽口水,扭头看向胆子最大的陈舒。 另外两人也有样学样。 陈舒:“……?” 看他干嘛?让他趟雷是吧? 嘴角抽了抽,陈舒望向苏南禅,他的身周仿佛被火焰镀了一层光,在这寂静的夜幕下尤为明亮耀眼。 陈舒反应过来之前,脚步已经先迈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了。 见状,风铃铃三人对视一眼,也畏畏缩缩地蹭上前。 “我是被人打昏绑到这儿的,基本上什么都不知道。”苏南禅拿着一根闲置的树枝挑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把你们知道的都跟我说说吧。嗯……先从我们头顶这棵树说起好了。” 秋夜寒凉,白叶伸手烘火,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尊敬:“圣树是我们日月王朝的标志,圣树所笼罩的区域称为圣树灵场,每百年在树上投放一些祭品——多数是当时掌权人的政敌或死囚——以维持它的茁壮成长。” “今年正好是圣树百年祭,陛下说人祭野蛮,虽祖宗之法不可废,却不能大长此风,因此不让大办,大皇子就想了个招,在灵场围猎,以参与的皇子宫中侍从为筹码,胜者可以救回自己的侍从,败者的侍从则成为祭品,也免去人祭的骂名。” “说得好像我们不是人似的。”安梦儿无奈叹气。 风铃铃瘪嘴:“在那些王侯公子眼里,我们确实不算人。” “等等,你们说参与围猎的皇子的侍从才会被抓过来?”苏南禅抓住重点,“可我家殿下没有参与啊!” 明天华的邀请,明天澜是明明白白拒绝了的,他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尔反尔。 除非有人算计了他。 苏南禅想起明天澜跟自己说的明天华的性格特点,脸黑了几分。 该死的小肚鸡肠的蛇精病! 陈舒问:“九殿下不想参加吗?” 苏南禅扯扯嘴角:“没什么,白叶,你接着说。” 白叶点点头:“你应该比较想听围猎的事,那我展开说说。这次围猎,明面上是大皇子的主意,其实是三皇子给他支的招。” 风铃铃在一旁叹息。 苏南禅皮笑肉不笑,果然。 “围猎获胜的条件很简单,要么自己猎得最多的猎物,要么破坏其他人的追猎行动,总之只要自己的猎物多于其他所有人,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苏南禅顾不上生气了,问:“这次围猎的范围是整个圣树灵场吗?” 陈舒摇头:“不,只在外围。核心区域是圣树根系所在,就算是诸位殿下,也不敢在这里造次。” 苏南禅挑了挑眉,一个搞事的想法在心里渐渐成型,不过在实施之前,他还有些事想确定。 于是他戳戳陈舒:“外围区域具体指哪些地方?大吗?危险吗?” 第38章 陈舒道:“以圣树为中心,十里之外方圆五里地便是灵场外围,因圣树在此,并没有什么十分危险的猎物,最大的也就是那些翼长数米的苍鹰。不过它们只在圣树周边活动,以树枝上的祭品尸首为食,不足为虑。” “这样啊……” 苏南禅摩挲着下巴,微微眯起眼,良久,忽然露出一抹微笑。 不知为何,围坐在他身边的人虽然烤着暖融融的篝火,却齐齐打了个寒颤。 “反正那些皇子赢了也不会选择救我们,”除了明天澜,“横竖都要死,你们愿不愿意在死前,随我做一件大事?” 苏南禅笑眯眯看着众人,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朋友,吃安利吗? 最悲观的白叶脑子转得最快,几乎是苏南禅说完的下一秒,他就问:“你想整那群皇子一顿?” 风铃铃、安梦儿:“蛤?” 陈舒若有所思。 “为什么不呢?”苏南禅站起身,背着手绕篝火转圈,“你们想,对我们这些侍从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命。对那群皇子们而言呢?是面子。他们要夺走我们最重要的性命,我们为什么不能狠狠下他们的面子作为报复?他们都有夺嫡之心,若是可以教他们在自己的对手面前丢脸出丑,岂不比杀了他们还让他们痛苦?” 四人仰望他的身影,目瞪口呆。 “可是……他们是皇子……”安梦儿犹豫道。 “不管他们之前是什么,在他们将我们送到这里时,他们就只剩下一个身份。”苏南禅竖起手指,“仇人。我可以死,但死之前不能不把仇报了。你们觉得呢?” 风铃铃也有些迟疑:“话是这么说,我肯定也想报仇。但万一被发现,殿下们为难我们的家人怎么办?” 安梦儿用力点头。 “不用担心。”苏南禅露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微笑,“你们只要照我说的做,做完了就回到这儿躲着,凭他们再聪明,也绝想不到被吊上圣树的你们会跳下来算计他们。” 一句话,让安梦儿和风铃铃瞬间站到了他这边。 白叶扬唇一笑,兴奋不已:“好,我入伙了!” 陈舒立马跟上:“带我一个。” “我们也答应了!”风铃铃与安梦儿齐声说道。 “那你们再歇会儿,我去看看能不能逮到兔子之类的小型猎物烤了吃,顺便看看附近有没有水源。”苏南禅抽出匕首挽了个漂亮的刀花,“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报仇啊!” 陈舒站起身:“我恢复得差不多了,跟你一起吧。我在家学过打猎,知道怎么辨别猎物的行迹。” 苏南禅答应了。 是夜,参与围猎的皇子们笙歌曼舞,畅想着明日大展身手,将对手们踩在脚底的美好画面。 没有参与的皇子私下里也在悄悄开盘口,赌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孟十分则坐在明天澜房间门口的台阶上,冲练功的他喋喋不休,劝他明天手下留情,无论如何别闹出人命。 所有人都很忙,都有光明的未来。 次日一早,晨光大亮之刻,五位参加围猎的皇子骑着高头骏马,在上百名王宫贵胄及朝臣与其家眷的注视下,缓缓踏进圣树灵场。 他们某个人身后都跟着一位助手,身份各异,神色也各不相同,但大致和他们差不多。 唯独孟十分没骨头似的懒在马上,看看身前明天澜的背影再看看其他人,时不时地叹一口气。 圣树灵场封禁法力,参与围猎的人只能用拳脚功夫,如此看来,他们应该能在明天澜手下躲过一死。 但也只是不死罢了。 唉,你说你们惹他干嘛?真愁人! 孟十分用力挠头,仿佛满脑袋的不是头发,是虱子。 四皇子明天渔是五位成年皇子中唯一不参与围猎的,他身体不好,入秋便穿上了厚厚的大氅,骑射之事从来与他无缘。 坐在视野最好的位子,望着五位英姿勃发的兄弟,明天渔并不落寞,反倒唇角噙着饶有兴味的笑。 “三位兄长今日意气风发,五弟似也颇有信心,都以为自己能取得头筹。”他的目光从五个人身上依次看过去,随即定格在末位的明天澜身上,眼神一凝,“倒是九弟,有些奇怪。” 他这个弟弟好像有哪里不对? 是哪里呢? 此时的明天澜高居马上,一身赤色修身骑猎装端的是英姿飒爽。他左手勒缰绳,右手持弓,与志得意满的兄弟们相比冷静沉着得可怕,光线到了他那儿都自动暗一个度,为他添了些许阴郁危险。 明天渔眯了眯眼,片刻后微微一笑:“今日这场围猎,怕是要上演一场好戏了。” 他靠在椅背上,耳边尽是那群观战者们无知无畏的评头论足。几个弟弟凑过来问他要不要押一把谁赢,他婉拒了,心中却早已有了定数。 静水流深,才更知底下波涛汹涌。 大皇子提着长枪,不屑地扫了眼弟弟们选的兵器,嗤笑道:“娘儿们唧唧。” 他的助手是他的侍卫长,官职与孟十分平齐,闻言,熟练地送上奉承:“大殿下天赋异禀,一杆长枪重百斤,尤能舞得如秋风扫落叶。另外四位皇子虽不差,却也难与您比肩。” “这是自然。”明天安下巴微抬,“我是父皇第一个孩子,承天命与万民期待而生,他人如何及我。” 第39章 说罢,也不等令旗挥下,他双腿一夹马腹,厉喝一声“驾”,人与马便如离弦之箭狂冲向前。 发令官哪敢喝止,只能赶紧挥下旗帜,聊做补救。 紧跟着明天安之后冲出的是二皇子明天离与五皇子明天宁,前者是大皇子的忠实拥趸,后者是大皇子一母同胞的弟弟,两人虽慢了一步,但并未落下太远,左顾右盼寻找着猎物的影子。 明天澜不动,明天华马腿踢踏,笑吟吟地问:“九弟不追吗?” 明天澜瞥他,眼珠颜色变得浅淡,琉璃一样安静漠然,叫他冷不丁心头一跳。 “那九弟就再准备一会儿吧。”明天华若无其事地笑道,“为兄先出发了。前面见。” 话音未落,他已奔驰向前,不一会儿就跑成了远处的一个小黑点。 这时,明天澜终于动了。 四位兄长已经分散向四个方位,而他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中间,抬手挽弓,搭弦上箭。 孟十分开始捂脸。 明天澜将一张铁弓拉成满月,箭矢直指北方,大皇子的位置。 围观的人群霎时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响彻四面八方。 然而下一秒,比这更大的动静在北面响起。 大皇子盯上一头肩高过人腰的瞎眼独狼,提枪策马冲向它,正要以绝对的气势和武力将其碾压的时候,忽然“轰隆”一声巨响,马腿踩踏的方圆十米地面猛然坍塌半米。 马腿一弯,骏马摔倒在地,发出疼痛的嘶鸣。大皇子一时不察,被从马上甩下,整个人往前抛了近五米,头朝下摔在地上,以脸犁地,生生又滑出好几米。 明天安:“……”艹他大爷! 围观者:“……”完蛋要被灭口了! 其他参赛人员:“……”完蛋要被灭口了! 孟十分:“……”我为什么会看到大皇子这beyond(逼样)? 明天澜:“?”好熟悉的画风…… 圣树灵场内外,一时安静得针落可闻。 第21章 灵场外围的灌木丛里,看着差点把脸摔平的明天安,苏南禅笑出一口小白牙。 计划通√ 作为单杀数百妖怪,以一己之力带着两个拖油瓶从众多妖怪的截杀中逃出生天的女战神庄晓笙的外甥,苏南禅自然不可能没从她那儿学到任何东西。 修行法门和杀伐之术确实想都别想,可设陷阱狩猎坑人这种小道,他可是得了舅妈真传。 平时庄晓笙上山打猎改善伙食,他也会跟着去。 用一些就地取材的工具与材料,一点不设门坎的小技巧,再加上风铃铃他们贡献出的自家殿下的行为习惯与性格弱点,苏南禅就能在一夜之间布置出针对四位皇子的陷阱,保证他们一踩一个准,个个丢大人。 “大皇子刚愎自用,自负且爱出风头,肯定会不等令旗挥下就第一个冲出去。他最大的心愿是登基之后,将日月王朝的版图扩张到北边的草原上,因此出发后,他定会朝北面跑,有狼猎狼,无狼猎虎,绝不会给小动物一个眼神。” 以上是白叶给出的信息。 自负,狂妄,唯我独尊。 这是苏南禅提取到的关键词。 对于这类人,他们不怕疼不怕死,越流血越张狂,最大的弱点就是丢脸,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在他丝毫不放在眼里的兄弟们面前丢脸。 于是苏南禅给他下了第一个套,分两个方案。 第一个方案,如果他往北走,用特制的药粉直接将灵场外围的狼引来,一匹也好一群也行,引他追逐猎杀,然后掉进陷阱,摔马、脸着地,出大丑。 第二个方案,他不往北走,用药粉将狼引至北边,重复上述步骤。 明天安得宠惯了,他的兄弟们都知道他喜欢狼,因此不会在围猎一开始就与他争抢猎物,将他得罪死,以免他破防发疯先把自己踢出竞争。因此这两个方案不会受到其他皇子的干扰,只要明天安上钩,跌入陷阱是必然。 苏南禅调制的药粉是以几种常见植物烤干捣碎后调制而成,能够迷惑普通动物的精神,让它们跟随气味的指引行动一段时间,用在这里正好。 感谢上天,这万年以来没有太大的物种更迭,调制药粉的几种植物很容易就都被找齐了。 苏南禅探出头,没有过多理会已经气疯了大声咆哮的明天安,眯着眼看向西面。明天华在那边,看见明天安暴怒并未靠近,而是选择远离,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三殿下,刻薄阴毒,极度谨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若无必要绝不做出头人,大多数时候,他会先等别人反应,再根据结果做出自己的抉择。” 以上是风铃铃给出的信息。 因不知其余三人会往哪边走,为了确保可以坑到明天华这个蛇精病,苏南禅在四个方位设置了同一个陷阱,套索。 这种套索以有韧性的藤蔓为主材料,苏南禅以圣树枝干来代替,将它们抻直连接,打成特殊的结构,埋在浅土层下。 如果有人闯入套索范围,不管脚步是轻是重,只要经过时力道一致,套索就不会激活。 可一旦走入套索范围,力道先重后轻,或是先轻后重,套索就会瞬间激发,以极快的速度收缩合拢,将踩在自己身上的“义务”捆绑起来,抛上半空,再重重摔下。 第40章 马蹄疾奔,力道肯定是重的,而明天安出事时,明天华一定会勒马查看情况,然后驱马慢速远离,避免被明天安注意到。 速度先快后慢,力道先重后轻,自然会激发套索。 而且不仅是他,所有人包括明天安,都会被这个套索捆住。 就在苏南禅嘴角扬起谜之微笑的剎那,四声马蹄嘶鸣从不同方向传来,尖锐凄厉。 数十根粗大的枝干从地下冲天而起,咻咻的破空声比刀剑更刺耳,将明天华、明天宁与明天离连人代马一并结结实实捆住,因他们本身的重量,藤蔓被压低,在特殊结构的作用下如同一个个压缩到极致的弹簧,触底反弹,把他们抛上半空,然后重重摔落在地。 他们摔得发冠都碎了,滚落一地,衣衫凌乱脏污,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狼狈,更加令他们难堪。 而明天安与他的马则各受各的创伤。 马儿还好,抛得不高,摔得也不重。明天安就惨了,因为没有马的体重兜底,被抛起五米多高,摔下来时脑门磕破了,牙也掉了,又气又急地喷出一口血,张嘴时门牙处两个大豁口。 苏南禅满意地无声鼓掌。 感谢圣树灵场压制法力,也压制了他们对危险的感知,要不然他的计划也不能执行得这么顺利。 也感谢战神舅母的教导和小伙伴们的帮助! 苏南禅探出半个脑袋,看着猎场中央缓缓放下弓箭的明天澜,咧嘴一笑。 果然如他所料,明天澜根本不打算正经狩猎,所以他不会参与皇子们分猪肉式的分区域去往任何一个方位搜寻,也不会被任何猎物引走,只会在猎场中央,狩猎他们。 他没必要追着他们打,一来太显眼,二来效率慢。拿一张弓待在中央位置,以逸待劳,不管是阻挠他们狩猎,还是在他们带着猎物回来时进行阻拦与抢夺,都是省时省力高效率的做法。 所以,苏南禅为他留了一片“净土”。 当然了,这片“净土”只有在明天澜真的对围猎不感兴趣,又有取得胜利和为苏南禅报复之心这几个条件同时存在时才会生效,但凡缺少一条,此时的明天澜也会如同他的四位兄长那般,在这么多观战者面前丢尽颜面。 苏南禅与风铃铃四人花了一整夜的时间,靠着圣树灵场是圣地,无人踏入和值守的空子,才完成了四组套索。 庄晓笙教给他的陷阱都讲究一击必杀,所以他无法专门为谁留出生门。 事实证明,明天澜很在意他,他赌赢了。 赌狗也有应有尽有的时候。 明天澜持弓而立,那一瞬间,他感觉成百上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汇聚成难以言喻的重压。 四位皇子身中陷阱,唯独他无事,再加上他刚才冲大皇子拉弓的举动,再单纯的人也不免要生出阴谋论。 可明天澜毫不慌张,更不心虚,因为他很清楚父皇的个性。此事过后,父皇会彻查,不是他做的,这盆脏水就泼不到他身上。 不过…… 明天澜看向某个方向,那里有人探出半个脑袋,一双凤眼瞪得溜圆,迎上他的目光时弯弯如月牙。 他鼓噪喧闹了两日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归于平静。 不过,他要提前为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善后了。 …… 围猎中止,一地鸡毛。 掉了两颗门牙的大皇子离开圣树灵场时还在暴怒骂人,说要将布设陷阱的人大卸八块。只可惜说话漏风,气势全无,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字——可笑。 明天华摔破了脸,出了个大丑,离开时阴恻恻地看了明天澜一眼,本来想放狠话,却被孟十分一句“三殿下您破相了”堵得严严实实,翻着白眼甩袖而去。 明天宁与明天离摔断了腿,一个断左腿一个断右腿,直接被太医放上轿子抬走了,没有露脸的机会。 观战者退场,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日后会被几位皇子清算,也不敢与人交谈,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很快,灵场外就只剩下明天澜与孟十分二人。 “殿下,”孟十分撞撞他的手臂,“你知道今天的事儿是谁干的?” 明天澜反问:“你不知道?” 孟十分叹了口气,还没开口,远处便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飞扑过来,张着双臂像只快乐的小鸟。 “殿下——” 明天澜微笑着接住了他。 孟十分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眼珠子差点夺眶而出。 所幸苏南禅只抱了一秒便松开手,扯着明天澜的袖子说:“殿下!圣树那边还有四个人,都是另外四位殿下的侍从,你偷偷放他们出去吧?” “好。”明天澜目光沿着他脏脏包一样的脸滑到他脏兮兮的衣服上,又瞥向他布满细小伤痕的手指,以及渗血的手腕,从怀里掏出了伤药,熟练地在他手上堆起药粉小山,“这次是个好机会,你放心,父皇不会杀他们。” 对于他浪费比金子还贵的伤药的行为,孟十分看不了一点,捂着发颤的心问:“什么机会?” “父皇一直对人祭圣树之事不满,认为这太过血腥野蛮,却始终没有机会破除这陈规陋习。现在,机会来了。” 明天澜私下衣袖帮苏南禅包扎,淡淡地说:“父皇会借彻查此事的由头放出风去,说圣树对人祭不满,故惩处以此做赌约的皇子们,趁势改掉这一习俗。” 第41章 “那你呢?”苏南禅眨巴眼,认真地问,“你全身而退了啊。” 明天澜笑了笑:“你忘了吗?我并非自愿参加此次围猎,也不曾将我的侍从作为筹码送上祭场。” 苏南禅眼睛一亮,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 明皇的做法,被明天澜猜了个十成十。 准确地说,是明皇的人从他口中探听到这些话,禀报给明皇后,被明皇欣然采纳。 然后他就对着密报上几个儿子在圣树灵场的遭遇笑了整整两刻钟。 楚乡守在一旁,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赔笑,头都不敢抬。 痛快笑过之后,明皇往靠枕上一倚,神色淡了下来。 “朕这些孩子,老大最狂,老三最阴,老九最聪明,并且聪明得最全面。他这番话,是专门说给朕听的。”明皇的语气里似有叹息,“既然他为朕想了这样一个好办法,那就照他说的去办吧。” 楚乡垂头:“万一大殿下他们心生不满,闹起来该怎么办?” “这点挫折都受不了,一点苦一点罪都不肯受,他们拿什么挨过定心礼?”明皇打断了他,表情有一瞬间的狠厉,“去吧,就按老九说的做。” 楚乡不敢再多言,应答后退下。 明皇闭上眼,紧皱的眉头露出一丝苍老的疲惫。 良久,殿内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22章 有明皇旨意背书,大皇子四人虽不情愿,仍是捏着鼻子接受了“圣树惩戒”的说法——不接受他们只会更丢人。 至于放那四个大难不死的侍从离开,对他们而言却是不值一哂的小事,为了彰显自己知错就改的质量,还专门厚赏了他们。 风铃铃四人出宫前,到苍榆宫给苏南禅磕了个头,吓得苏南禅一下窜到明天澜身后,连连摆手让他们赶紧起来。 夭寿啊! “多谢苏先生,也多谢九殿下。”四人齐声说道。 明天澜往侧面挪了半步,不受礼,淡淡地说:“起身吧,心意到了就行。” 他们这才站起。 苏南禅松了口气,从明天澜背后出来,拍着白叶的肩膀问:“能出宫,有赏赐,你们这回也算因祸得福。以后有什么打算?” 白叶嘿嘿笑道:“我先混吃等死一段时间,然后开家小杂货铺,做点能养活自己的小生意。” “没出息。”陈舒瞥他一眼,认真道:“我将赏赐带回家,安顿好亲人后,会去从军。” “嗯嗯,好志向。”苏南禅冲他竖起大拇指。 风铃铃和安梦儿也说了自己的想法,一个要开食肆,一个要周游天下。 明皇给了他们自由,但与苏南禅那短短一夜的相处,却让他们拥有了决定自己未来的勇气。 至少现在,他们敢于畅想未来了。 四人背着包裹提着赏赐,大包小包地走向宫门,身影渐渐消失在黄昏日暮中。 苏南禅望着他们走远,心里说不出的畅快:“真好啊……” 一旁的明天澜听见他感慨,睫毛微动:“你也想出宫?” 苏南禅反射性摇头,当然不想,他正事还没办完呢,怎么说也得陪着明天澜到他抽取地脉的时候。 不过明天澜现在还是不受宠的九皇子,离那时候估计远着呢吧? 挠挠脸,苏南禅有些惆怅。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会跟着内心的想法而变化,自然也就不知明天澜把他几度改变的神色当成了想走却不能说。 明天澜定定看着似乎在为什么事而烦恼的苏南禅,紫色瞳眸色泽渐浅,到最后几乎透明如琉璃。 可是苏南禅一转身,他便眨了眨眼,眼睛颜色又恢复正常。 “殿下,你饿了吧?今晚我准备整两道新菜,你要不要学?” 苏南禅没发现他的异样,挽起袖子径自朝厨房走去。 明天澜背着走,慢悠悠跟在他身后,他连背影都那么活泼生动,像顽石缝隙里努力生长的小草,风吹雨打也不能摧毁他似的,让人忍不住想追随他的脚步。 日月王朝早已腐朽到根上了。 明天澜想,若非如此,他父皇也不至于破除一条人祭陋习都要向一棵树借势借力。 那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看似繁杂,其实根源只有一条,就是人族对神明近乎癫狂的信仰。 这份信仰给足了神明实力与底气,因而祂们可以凌驾于皇权之上,高兴时给予一点庇护,愤怒时肆意屠戮用以宣泄。 那些离神最近的家族,得到了最大的好处,自然会献上最强烈的拥护。因为知道只要神明还活着,他们就能得到更多,所以他们心甘情愿向神明奉献出自己的一切,自然剥夺他人的一切时,也就不会手软。 在这种可怖的风气下,王朝表面还能维持欣欣向荣的假象,内里却近乎四分五裂。 明天澜久居深宫,偶尔出去一趟,总会被王城铁幕笼罩之下,日渐死气沉沉的人与物惊骇。 远的不说,只看那四个离宫的侍从的选择,难道那真是出于心中所想? 一个只想混吃等死懒散度日,与其说天性如此,不如说这个时代就是如此,想努力也没有盼头。 一个从军,或许是因为军中是当下王朝最努力奋进的地方 一个要开食肆,因为民以食为天,只有这桩生意不会赔钱。 第42章 一个要周游天下,何尝不是逃避的美化说法。 正因如此,在得知自己被当做筹码送到“圣树”嘴边时,他们最先想到的就是放弃,哪怕明知圣树灵场无人值守,他们有机会逃跑,也从不敢这么去想。 灵场周围那道无形无影,全然不存在的屏障,其实也植根在日月王朝每个子民的心底。 那是人对神的敬畏、恐惧与不可逾越的本能。 可是苏南禅不是这样的。 明天澜还记得楚乡将他带到苍榆宫那天,明知出声可能会死,他依旧毫不犹豫地忤逆了王宫总管,努力向他证明自己的价值,以换取存活的机会。 他会权衡利弊,担心自己学不好复杂的菜色便挑了最简单的教,然后在菜肴的介绍上下功夫,既完成任务,也保护了自己。 他有头脑,有本事,即使身处绝境,也要给敌人一记重重的反击。 他有那么多的力量和勇气,甚至可以匀出一部分给那四个侍从,让他们站在规矩森然的宫廷里,也敢说出未来的规划。 这个时代哪里来的土壤,能养出苏南禅这种人呢? 明天澜看着他熟练地拎起一条鱼在案板上拍晕,刮鳞去脏腑,“咔嚓”一刀剁下鱼头,再撇成两半,虽然见惯了生死,却不由得背后一寒,默默退到门坎之外。 “殿下,您站外面做什么?”苏南禅不解地冲他招手,“进来啊,我教您做一道新菜!” 他指指砧板上死不瞑目的胖头鱼:“剁椒鱼头!” 明天澜婉拒:“你做吧,我便不学了,先去整理餐桌。” 苏南禅歪头:“诶?” 明天澜大步走到院子里,不知怎的,居然站在原地松了口气。 有趣,修习杀神功法的他注定与杀戮纠缠一生,现在居然会害怕看人杀鱼。 明天澜摸了摸怀里的盒子,也罢,这份特意为他家小侍从准备的礼物,还是晚饭后再送吧。 他想着,却突然愣了愣,旋即像意识到什么,抬起双手,浅淡得仿佛被磨平的掌纹似乎比从前清晰了一些,尤其是几近于无的代表感情的那条线,现在从末端横出了一道分叉。 明天澜修习的功法最忌感情用事,越是无情,越杀伐凌厉。 他恍惚觉得自己正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但也并不想改。 …… 月上柳梢,晚饭终于做好了。 孟十分今晚又值夜班,苏南禅将他的那份饭温在灶台上,便端起饭菜走进院子。 彼时,明天澜还真收拾出了一张干净桌子,长而窄,刚好能放下四菜一汤,容他们相对而坐。 苏南禅坐下时,忽然“呀”了一声:“殿下,我是不是不能跟您同桌吃饭?” 明天澜失笑:“你都让我四位兄长众目睽睽之下出了那么大仇,居然还纠结这等小事?” 苏南禅干笑:“我那是……正当防卫,跟这个不能一概而论。” 虽然如此说,可明天澜没让他起,他也就顺势坐着,懒得挪窝。 今夜月光明亮,像一盏黄澄澄的柚子灯挂在天边。 晚风习习,吹起枝叶婆娑,沙沙作响。 苏南禅大快朵颐,嘴巴巴的吃起来就停过。明天澜原本没什么胃口,被这个饭搭子带着,也多添了小半碗饭。 饭过中旬,苏南禅一面盛汤,一面问明天澜:“殿下,您是不是有心事?从刚才起脸色就怪怪的。” 他一早就发现明天澜不对劲了,只是怕影响吃饭的胃口,所以这时才问。 明天澜夹菜的手顿了顿,突然放下碗,定定看向他:“玉折,你想离开吗?” “出宫吗?”苏南禅啃鱼尾巴,“不想啊。” “不止是出宫。”明天澜垂下眼帘,“你想要任何东西,做任何事情,告诉我,我会帮你拿到,帮你达成。” 苏南禅咬住筷子:“……什么……意思?” 这话听起来好怪!别是从什么霸总语录里抠出来的吧! “意思是,只要留在我身边,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帮你得到。”明天澜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深诡异,宛如两团漩涡,拽着被注视的人不断下沉,“你愿意吗?” 苏南禅神思一晃,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般恍恍惚惚的:“我……” 明天澜抬起手,越过桌面轻轻贴在他脸上,用蛊惑的语气道:“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苏南禅不受控制地张嘴:“我想要……地脉……” “地脉……”明天澜满意地笑了,乘胜追击:“哪里的地脉?” “萍……” 苏南禅几乎要把答案脱口而出的时候,半空中蓦然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巨响。 他猛地回神,条件反射地抬头看向天空,只见那悬着一轮明月的夜幕从中间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如狰狞的伤口。缝隙周遭同时裂开细小的纹路,它们如蛛网一般飞速蔓延,很快就布满了整片天空。 苏南禅瞠目结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怔怔望向对面的人。 此刻的明天澜,也不再是他印象中冷淡却温和的模样。 他随意倚着桌沿,扬眉抬眼,一种邪肆狂放的气质便自然而然流露,清澈的紫色瞳眸慢慢转为暗色,头顶那片皲裂的夜空,仿佛便是从他眼底延伸出去的。 苏南禅倏然起身,因动作幅度太大,差点把桌子都掀了。 第43章 “你……你……” 饶是苏南禅不笨,也难以反应过来此刻发生的事。 明天澜缓缓起身,朴素的衣袍眨眼间换做玄色鎏金的皇袍,发上不束冠冕,只用玉簪随意挽起,松散披落的发尾垂在肩头,衬得他肌肤胜雪,苍白如鬼。 他一眼扫过来,杀意如铁幕沉沉压下,苏南禅便像被扼住喉咙,感到呼吸困难。 这种气势…… 你大爷的钟雨仙!你他爹的不会把完全体明皇给我整出来吧! 苏南禅脸都绿了,在心里问候钟雨仙一百八十遍,看着面前的人却不由自主地出神——虽然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可他真的不太像明天澜。 不止是气势上的区别,更是本质不同。 如果说明天澜只是外表冷酷,喜怒无常,底色却光明温暖,那么这位就是在深渊里淌了几百个来回,从里到外被邪性腌入味,都黑透了。 “真是一场美梦,可惜,醒得太早了。” 明天澜慢条斯理地说道,嗓音磁性醇厚,不故意而为,也有蛊惑人心的味道。 他朝苏南禅伸手,苏南禅不知怎的,竟完全没有避开的想法,身体也像被庞大的力量禁锢着,动弹不得。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苏南禅时,苏南禅忽的眼睛一亮,仿佛有人在他眼前丢了个加强版□□。 下一秒,钟雨仙浑身裹着把他眼泪都快闪出来的光芒,挡在了他的身前。 “明皇陛下,万载岁月悠悠,切勿贪恋好梦。” 钟雨仙微微躬身行礼,不等明天澜反应过来,便转身抱住苏南禅,化为流光,冲出夜幕上最大的那条裂缝。 梦境在崩毁,周身的一切正剥去色泽。 明天澜站在一片灰白中,若有所思:“万载岁月,一场好梦……” 半晌,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挥袖留住梦中最后一抹色泽。 “你想要地脉,孤便为你留着。” 第23章 “啊呀呀呀呀!——” 苏南禅像只刚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连蹦带跳跳了半刻钟的霹雳舞,才在钟雨仙似笑非笑的注视里停下。 停是停了,可他依旧紧张兮兮的,摸摸头又甩甩手脚,不停地问:“我还活着吧?没缺什么零件吧?精神还正常吗?” 钟雨仙忍俊不禁:“你还活着,身体无碍。但精神是否正常,你只能自行判断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苏南禅的心终于安定下来,继而幽幽盯着他:“你说!最后那一下是怎么回事?我差点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不应该给个解释吗?” 钟雨仙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他坐下,他蹭过去坐了,发现不远处钉在树干上的香只燃烧了三分之一,心下明了。 “让我想想从哪里说起比较好。”钟雨仙道,“嗯……南禅,你觉得你回到了明皇人生的哪个阶段?” 苏南禅眨眨眼:“不是少年时期吗?” “若是少年时期,你方才看到的最后一幕应做何解?”钟雨仙微笑。 “少打哑谜。”苏南禅白他一眼,“快说!” 钟雨仙抽出折扇甩开,不疾不徐地道出答案:“我们去到的是明皇执政时期,在他决定抽地脉,断神明万世根基之前。只不过你我落脚的位置不同,你在他的梦里,而我在梦外,成了记录他起居的史官。” 苏南禅张口结舌:“……梦?” “对啊。”钟雨仙叹气,“那真是一场美梦,明皇贪恋其中,不肯醒来。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唤醒,将你救出啊……” 和苏南禅险些被开局杀不同,钟雨仙刚开始非常顺利。 明皇虽残暴,却不滥杀,只要做个哑巴当个聋子瞎子,不做令他厌烦的事,就能在宫里活下去,这也是后世史书将明皇宫里的侍从称作“有形的游魂”的原因。 钟雨仙严格遵循这条规矩,在上个写起居注的官员被杀之后,顺利顶替他的位置,成为明皇的身边人。 然后,还没等他发挥主观能动性,明皇就被人暗算中了“引梦香”,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御医们束手无策,朝臣们惶惶不可终日,唯一高兴的就是那些被追杀到几乎亡种灭族的神明——祂们终于能松一口气,思考反击的策略了。 身为史官,明皇若死,钟雨仙是要殉葬的,因此他也需跟其他御医、侍从一样守在明皇床边,等一个结果。 于是他趁着这个机会用法术探查明皇的状况,同时在宫中寻找苏南禅的踪迹。 万万没想到,这天差地别的两件事,居然得到了同一个答案。 “引梦香使人入梦,但美梦噩梦是不确定的。以明皇心性,如果他梦见了自己的少年时期,说明那是一个噩梦。尤其是定心礼前到定心礼这个时期,更是他此生最不愿回忆的过往,谁提他便杀谁。” 钟雨仙意味深长地看着苏南禅:“可你的出现,将他的噩梦扭转成了美梦。” 苏南禅一脸懵:“……我不理解。” 钟雨仙被这四个字逗乐了,笑了好一阵才停下,略做思忖,把明皇在那段时间的遭遇简略地同他说了一遍。 一切的根源,就在“定心礼”上。 定心礼,是日月王朝历代帝皇选择储君的重要手段,具体如何实施,外人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所有皇子及其亲属随从都要参加,但能从定心礼中走出来的,只有一位皇子,他就是未来的储君。 第44章 没有人知道定心礼举行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但历任明皇或多或少有些疯病的缘由跟它有关却是公认的。 明天澜的父皇其实远不如他梦里那么好说话,他阴鸷、冷酷、无情,不爱任何人包括自己,所以他那一代的储君竞争,是最惨烈的。 如苏南禅所见,定心礼举办之前,大皇子明天安确实举行了一场围猎,建议也是三皇子出的,但原因不是为了出风头、报复,而是他们要趁围猎这日,尽可能多地除掉参加的皇子,减少竞争者。 明皇知道此事后,非但不阻止,反而在围猎开场之前派人送去了一句口谕:围猎各凭本事,众人死生不论。 并且命令所有十四岁以上的皇子必须全部参与。 明天澜赫然在列。 那是一次极其惨烈自相残杀,十多名(具体数字不详)皇子犹如瓮中蛊虫,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撕咬同类,用他们的血肉壮大自己,又被更强的同类吞噬。 那场围猎结束后,猎场中只走出了四个人——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以及明天澜。 死去的将近十个皇子中,六个被明天澜亲手射杀,他们的侍卫也全部被他斩于马下,鲜血染红了他一身白衣。 若不是明皇下了停战令,另外三个皇子也会死在他手中,毕竟他们的侍卫,已经被他杀光了。 那一战之后,明天澜名扬天下,可他回宫之后就疯了。 “他砍碎了半座宫殿,还差点剁了自己的手脚。”钟雨仙唏嘘道,“后世人觉得他可能是被自己修习的功法反噬,又或者是受不了这份杀孽,才变得如此疯狂。正因如此,他练的那套无名功法,后来被冠以一个俗名——杀神功法。嗜杀如命,强大如神,应如是。” 苏南禅微微皱眉:“那……后来呢?定心礼中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钟雨仙摇头,“定心礼当日,出席的人有四位皇子及其亲人从属,共计六百人。那一代的明皇也出席了,他是日月王朝唯一一个第二次参加定心礼的皇帝,然后他和其他人一样,都没从会场里出来。” “明天澜,是自己拄着剑,拖着染血的储君袍服,从里面走出来的。” 苏南禅张了张嘴,察觉无法评价这件事,只好生生转变话题:“这是个噩梦不假,但你为何会说我的出现将噩梦扭转成了美梦?我并没有陪他出席定心礼啊。” “可是你破坏了围猎啊。”钟雨仙忍俊不禁,“还记得吗?你在梦里做的事,看似只是小小的报复行为,却将他从杀戮的泥沼中拽了出来。由此推断,之后的定心礼,你也不会坐以待毙,而他也不会让你死在那里。只要你活着,明天澜的身边就永远有一个人,在他沉沦血腥之前,将他带上正途。” “……” 苏南禅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的荣幸。” 怪他,怪他活得太阳光,在梦里都能活成暴君生命里的光。 他反省,但下次还敢。 “你的存在让他生出了执念,哪怕那是一场梦,他也想将你留下。”钟雨仙合起扇子,轻敲苏南禅的肩膀,“执念一生,他便醒了,梦境自然消失,而我也才能找到他梦境的缝隙把你带走,回归现世。你该庆幸我把握住了时机,否则你的灵魂已经被他练成不知什么器物,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又在他死后被摆进他的陵寝。” 苏南禅想了想这个可能性,忍不住头皮发麻,打了个哆嗦。 “感谢您钟神仙!万分感谢!”他握着钟雨仙的手上下摇晃,又起身朝钟雨仙作揖。 钟雨仙摆摆手:“客气了,我还是很佩服苏先生人见人爱的本事的。” 苏南禅长长叹气。 坐回原位,苏南禅双手捧脸:“现在弄成这样,萍乡的地脉也没有到手,咱们该怎么办呀?” 钟雨仙歪头瞧他,半晌,忽的一笑:“地脉虽未直接到手,但一定还在世上。最大的可能,就是在明皇的陵寝里。” 苏南禅猛地扭头,险些撞上他高挺的鼻子。 来不及尴尬,苏南禅身体后仰,追问道:“怎么说?” 钟雨仙好奇反问:“你没听见他脱离梦境时说的那句话?” 苏南禅挠头,那会儿他只顾着害怕和震撼了,哪有心思去听明天澜说话。 “他说——”钟雨仙神色寡淡,语气低了几度,“‘你想要地脉,孤便为你留着。’” “……” 钟雨仙恢复笑容,摇着扇子问:“感不感动?” 苏南禅:“……不敢动,不敢动。” 看他头发都快竖起来了,钟雨仙终于不再逗他,按着他的头发给他顺了顺毛,缓声道:“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明皇夺地脉的举动有一部分是你的原因,加上我之后说的那句‘万载岁月悠悠’,他一定能猜出你我来自未来,所以那些地脉他势必还留着,当个饵,引你自投罗网。” 苏南禅:“……” 钓鱼多年反被钓,还得是心甘情愿地去咬钩,麻了。 心内默默吐槽之际,苏南禅忽的明白过来,斜眼瞥他:“所以你是故意说那句话的?” “本来只想试试。”钟雨仙无辜地眨眨眼,“没想到真成了。” “你连明皇都敢算计,也不怕他在自己陵寝中留下打击报复的手段,真勇士!”苏南禅拍拍他的肩膀,又冲他竖起大拇指。 第45章 “无妨。”钟雨仙拉着他站起,笑眯眯地道:“有你这个护身符在,我很安心。” 话是这样说,不过…… 钟雨仙眺望远处的萍乡山水,心中隐隐有种奇异的感觉。 从他因为机缘出山,遇到苏南禅至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环扣一环,精准得令人心惊。 不,这种精准从更早的时候,从他捡到装有明皇指骨的那口棺材起,就一直存在着。这口棺材甚至引出了藏于孟非常府中的指环,那枚与他身上戴着的一模一样的,属于明皇的指环。 以及孟十分与孟非常那张近乎一比一复刻的脸。 明天澜真的是那么好算计的人?他真的……没有留下什么后手吗? 钟雨仙摊开左手,模糊浅淡的掌纹较之从前,似乎变得清晰了些,代表感情的那条末端的分叉都能看清了。 ——无人知晓。 第24章 萍乡危机尚未解决,苏南禅没有回家看舅舅舅妈,依旧在小木屋这儿待着,打窝捞上十几条鱼并一篓河虾,正在忙着将它们制成之后几天的食材。 钟雨仙本想帮忙,但在辣手摧毁一条鲈鱼后,就被苏南禅赶开了。 “就算是神仙也不可以浪费粮食!”苏南禅如是说道。 钟雨仙只能遗憾退场。 坐到一旁的青石上,钟雨仙掏出那只将他们送回过去的法器,“岁月晷”。它的状况较之上次拿出的时候更糟糕了,边沿掉了大半,只有中间镌有金色纹路的部分还算完好,泛着幽幽冷光。 “坏了?”苏南禅将处理干净的鱼摊在竹板上晒鱼干,“应该不能用了吧。” “嗯,只剩收藏价值了。” 钟雨仙掰碎边沿剩下的碎片,将剩余部分揣进怀里:“怪了,我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得到的这只法器。” 苏南禅见怪不怪地拍拍胸口:“在我这里吧?” “或许。”钟雨仙点头,沉默片刻,突然没来由地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件事奇怪啊?你的一成记忆和修为莫名其妙赖在我这儿的事吗?这个已经怪过了,我没有炒冷饭的习惯。”苏南禅随口瞎贫。 钟雨仙微笑:“不,我指的是一种现象——你们发现吗?从你我相遇到现在,所有与明皇有关的记忆,除去他的生平史载,都在被我遗忘的那部分里。太刻意了,反而有阴谋的味道。” “那没准儿。”苏南禅洗干净手,将大块鱼肉放在石板上,“来,借个火,我要做石板烤鱼。” 钟雨仙朝那边看一眼,打了个响指,石板顿时烧红。 “火小点!鱼肉要焦了!” 他再打响指,红色褪去几分。 石板温度适中,将鱼肉炙烤得滋滋冒油,苏南禅借着油脂翻面继续炙烤,往上撒了些山野田间常见的香料。 钟雨仙问他:“没准什么?” 苏南禅瞥他:“你都说了忘的那些都是跟明皇有关的事,就许你隔着万年时间算计人家,不许人提前布局算计回来?那可是明皇,你自己提起都怵得慌的人物,能让你简简单单算计了去吗?” 钟雨仙好像被点醒了,恍然大悟,继而陷入沉思。 旧的问题解决,新的问题又来了。 “如果真如你所说,那我这段时间的行动轨迹不都是在明皇的筹谋之中?他故意引我找到你,引我将你送回万年前……与你相遇?” 钟雨仙摩挲着下巴:“他不光能打,脑子也这么好吗?” “看你说的,他脑子好不好的,手底下那么多聪明人呢。说不定是他集思广益,让人帮着布了个大局,才把你套进来的。”苏南禅说着,后知后觉地挠头:“哎呀,不至于吧?就为了遇见我,他搞了个时间死循环出来?” 如果按他所说,明皇在万年前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他,想留下他不得,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他来自万年之后,便有意布局,确保万年之后的他一定会穿越时空进入自己的梦境,并且将钟雨仙一个红尘仙算计成了那个“机缘巧合”。 确实是死循环,少一个环节都没法儿有今天的效果。 但是……不至于啊。 苏南禅抠抠脸,他有那么大魅力吗? 钟雨仙看着他,眼神中有些许异样:“时间死循环,确实是精准的形容。除了这个,我们再想不到更合理的可能了。何况,这原本就是我的打算。” 事情若真是如此,他忽然开始好奇这份机缘会带给自己什么好处了。 这样一想,钟雨仙心里却隐隐有些不适。 他总感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我们之后怎么做?”苏南禅换一块鱼肉接着烤,“找明皇陵寝的位置?” 钟雨仙摇头,摸了摸怀里那枚指环:“既然明皇这个局的目的是引你自投罗网,那么我们不用去找,陵寝的位置很快便会自己出现了。” 苏南禅不解:“这么突兀,一点铺垫都没有吗?” “有铺垫啊。你忘了吗?被我们送出去的那两样东西。”钟雨仙笑眯眯提示道。 闻言,苏南禅脸色一变:“卧靠!这他都能算到,天道之子吧?” 钟雨仙说的是被商臻带走的明皇指骨与明皇棺材,以修行者脚程,她这会儿差不多该到了。 不,应该说,这两样东西现在已经爆发了。 第46章 “明天去青傀门瞧瞧。”钟雨仙笑道,眯起的眼眸神似狐狸,“希望明皇指骨的脾气比本尊好些,别把人家一锅端了。” 苏南禅干笑:“早知道我当时就不照自己风格办事了……” 明皇指骨,在修行界那可相当于一朵蘑菇云啊!更别提还顺了一枚威力差不多猛的指环! 他都想不出青傀门拿什么赢! 钟雨仙不知苏南禅的心思,只是突然被他话中的一个词语点醒。 风格,是了,风格。 如果他们相遇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明皇的局中,那么这个局有一些步骤风格是不兼容的。 举个例子。苏南禅所说的时间死循环精确得可怕,像出自智者手笔。但疑似让陵寝浮出水面的方法,却格外简单粗暴。 硬要形容,前者是环环相扣的陷阱,后者是一力降十会的杀猪刀。 强行将这种风格对斥归因于明皇找了不同人负责不同环节的设计也不恰当,因为哪怕这么做了,也会留下隐患,计划的各个环节很难形成搭配,达到最佳效果。 明皇那个性子,是绝不会接受他想做的事有任何一点失败的可能的。 钟雨仙一边思考,一边将自己的想法告知苏南禅。 苏南禅若有所思:“你觉得这是两个人做的两套计划?可目的是一样的啊!都是让我们进入陵寝拿萍乡地脉。” “对。时间死循环是导致第二套计划出现的原因,而第二套计划是促成时间死循环与最终结果的手段。虽然风格对立,计划的目标却绝对一致。” 钟雨仙皱眉:“像一个人做的两套计划,又像两个人分别做的……怎么会这样?” 苏南禅见他钻了牛角尖,赶紧拍拍他肩膀把他叫醒,递上一块新鲜出炉的热腾腾鱼排。 “别想了,没有线索想也是白想,进了陵寝再说吧。先吃饭。” 钟雨仙看看他,他眨眨眼。 再看看鱼排,鱼排香喷喷。 果断放弃思考,钟雨仙接过了鱼排。 “好辣!” “哎哟!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辣!快快快!喝点水……嫌辣你倒是把鱼排放下啊!” “不,我要……嘶……再来一口!” “……你话都说不顺溜了。” …… 青傀门,一日之间被夷为平地。 平得跟十万大军骑马来回踏了几百遍一样。 原本的青傀门山门也算山明水秀、钟灵毓秀之地,鸟语花香,莺歌燕舞,傀儡与人类和谐相处,正儿八经的正派宗门。 然而现在,一切都没了。 断壁残垣上斜钉着一把□□,刀刃上的锈迹泛着不祥的血红,其中巨力汹涌,显然只是毁掉一座宗门仍不能让它满意。 刀把上方悬着一根晶莹如玉的食指,古朴指环套在中段,异彩吞吐,将底下的□□压制得死死的,一丝气息也不敢外露。 更远处,青傀门从上到下无人伤亡,只是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看着山门旧址恨不得把牙咬碎。 门主柳自遥坐在被合伙揍了一顿,鼻青脸肿骨断筋折的大长老身上,托着下巴长长叹气:“作孽啊……” 身为罪魁祸首,商臻倒是不在被迁怒之列——大家都知道她是被逼着做这个逼任务的,顶多气头上来了再打大长老一顿。 他们青傀门弟子是很讲道理的。 “门主,您再算算,山门平了对我们是吉是凶啊?”一个缺心眼的弟子凑近了问。 “废话!看着我们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宗门被碾成这样,你说是吉是凶?!”柳自遥拍了他脑门一下,没好气地说:“当然是吉!” 已经酝酿好成年人虚伪的眼泪的众人差点被他的急转弯闪了腰。 “吉?!”被他坐在屁股底下的大长老失声尖叫,“你脑子坏掉了吗?!” “你脑子才坏掉了!敢去算计明皇留下的东西,我都怀疑你长没长那玩意儿!”柳自遥给了他一拳,力道是气鼓鼓的力道,脸上却露出笑意,“青傀门无人伤亡,自然是大好事。有人才有宗门,别的都是屁!至于这座山门……你们猜青傀门的祖宗是干什么的?又是在哪儿干活的?” 众人面面相觑,连带大长老在内,都茫然摇头。 “青傀门擅于炼制和操控傀儡,傀儡的基础是机关术,而机关术的发源,在万年前的日月王朝,鼎盛于……明皇在位时期。”柳自遥眯着眼意味深长地笑,“明皇的陵寝,就是由那一代机关术的巅峰人物亲自设计、参与建造并挑选的守墓人。选址,喏,就是这儿了。不然你们以为青傀门的建立者为何要将山门选在此处?”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说不出的自豪。 弟子们却没一个接话的。 过了一会儿,还是商臻头铁,小心翼翼地问:“那咱们青傀门之前……一直在明皇坟头大鹏展翅吗?” 柳自遥抬手就是一个爆栗,又脆又响。 “……就你有嘴,一天到晚叭叭的!刚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是守墓人!” 第25章 来之前,苏南禅已经做好青傀门被砸成废墟的准备,可亲眼看到这副景象,还是让他大为震撼。 而更令人震撼的是青傀门众人的态度——他们丝毫没有老家被拆的伤心难过,反倒兴高采烈地商量着新山门迁去哪里比较好。 第47章 就连门主柳自遥也是这样,甚至看上去比普通弟子都高兴。 苏南禅看愣了,戳戳钟雨仙:“什么情况?” 钟雨仙也觉得意外,干咳一声,牵着他来到柳自遥身前。 彼时,柳自遥刚刚安排好接下去的迁宗事宜,瞧见苏南禅二人毫不诧异,笑眯眯地把手一揣,请他们到一旁的山丘上说话。 他上下打量一番钟雨仙,然后盯着苏南禅,苏南禅被他看毛了,文绉绉的语气脱口而出:“柳门主,何故如此看我?” 钟雨仙讶异地瞥他一眼。 柳自遥一笑:“失礼失礼,我只是甚少见到有人跟随钟神仙,禁不住多看两眼。” 苏南禅:“钟雨仙,你人缘很差?” 钟雨仙微笑着敲他脑门一记,并不顺着柳自遥的话头寒暄,直入主题:“闲话我便不多叙了,柳门主可知我二人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自然。”柳自遥正色,“您老托我门下傻弟子送来的明皇‘遗物’已回陵墓里去了,若要找寻,自便就是。” 说到这事儿,他颇为正经,就是正经得略显偏差。既不责怪钟雨仙坑平了他的山门,也不惊讶自家山门下是明皇陵墓,仿佛他早就知晓此事,并且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这下,不单是苏南禅,就连钟雨仙看他的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 柳自遥一转念,又笑了:“钟神仙何必惊讶呢?您可是修行界最了解明皇生平之人,岂会猜不出我青傀门来历?” 说罢,他摆摆手,也不多言,潇洒离去。 正好青傀门的弟子收拾好了,柳自遥带着他们远远地朝钟雨仙拱手行礼,便浩浩荡荡地结伴远行,走得那叫个头也不回。 苏南禅双手环胸,拿手肘杵钟雨仙:“你知道?” 钟雨仙无奈地点了点他的胸口:“或许原本知道吧。” 苏南禅揉揉心口,咕哝道:“搞得我像什么记忆储蓄一样……” 话音未落,钟雨仙已经拉着他走向了陵墓入口。 那入口是明皇指骨留下的,在一片废墟上非常显眼——一个硕大的深坑,坑上插着一块大石板,隽着龙飞凤舞的“进入”二字,字的下方还有一根手指,指向坑底。 太有心,太优秀了。 苏南禅忍不住在手指旁边画了个赞。 …… 钟雨仙出于安全考虑,让苏南禅与他手牵手进入陵墓,初时眼前一片漆黑,星星点点的光粒在脚下构筑成径,他们犹如踏着起伏的星辰碎片,一步也不落空,却也并未落到实处。 走出一段路后,苏南禅忽觉手上一轻,钟雨仙竟然松开了他的手。 “钟雨仙?”他的手在空中不安地抓了抓,“你还在吗?” 话音刚落,钟雨仙清冷的声音在他左右两侧同时响起:“我在这里。” 苏南禅:“……” 四周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苏南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收住脚步,不敢往前,也无法退后:“呃……钟神仙,你是……裂开了吗?” 快回答他是! 苏南禅在心里吶喊。 然而世上总是事与愿违的多,这回响起的是左右耳双声道的否认:“不。” 顿了顿,右边的抢先开口:“这里是明皇陵寝,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但你不可被欺瞒。” 左边的轻笑道,尾声里带出一丝慵懒:“你这冒牌货倒是机敏,抢了我的话。” 右边的冷静反驳:“只有真正的冒牌货才会着急验明身份,但我想你也不用白费心思,与其执着于说服他,不如想想稍后见光你该怎么办。” 左边的仍是笑:“有意思,那我们见光后再分说。” 在苏南禅还一脸懵圈的时候,两个声音的主人迅速达成共识。随即他便感觉手上一暖,竟是双手都被人握住了。 头皮发麻。 苏南禅条件反射地甩开他们的手,甩了好几下却纹丝不动。那两只缠着自己的手像在自己手上扎了根,越甩握得越紧。 “你们拿我较劲,有意思吗?”他脱口而出。 右边的很快回答:“此处不知还隐藏着什么危险,我牵着你走安全些。” 左边的想了想,用意味深长地口吻道:“在这里走丢,会很危险。” 苏南禅怔了怔,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 在他耳边逼逼的这两个声音都是钟雨仙的声线,右边那个冷静镇定,与钟雨仙本身性格很像,左边那个则相反,偏慵懒随性,虽然也是钟雨仙的风格特质,但平时其实不常出现。 若按正常逻辑论,右边这个更像真的。 可是有一点,他“表现”得不好。 太急了。 钟雨仙确实遇事冷静,但越冷静,就越不会在情况未明的状况下急于表现自己的“真实可靠”,相反,他更愿意沉下心来观察,寻找破局之法,然后不着痕迹地自行、或者引导他人解决。 就像当初解决青傀门长老的阴谋那样。 以苏南禅对他的了解,他要与人博弈,肯定是稳坐钓鱼台的那个,任他人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他也只会岿然不动,然后觑准时机一击毙命。 想到这里,苏南禅又意识到一件事。 左边那道声音每次都是在右边那道说话之后才“姗姗来迟”,是他抢不过、懒得抢,还是这就是他的应对方式? 第48章 他是不是……在故意表现得跟右边那道声音不像,跟钟雨仙本人不像,借此引起苏南禅的怀疑?至少也能让苏南禅留个心眼,即使见光后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钟雨仙”,也不至于完全偏向另一方? 说起来,这个做事风格倒更像钟雨仙。 苏南禅沉心思索,再感受攥着自己的那两只手的温度时,心里已有了计较。 于是三人沉默地走完了剩下的路。 黑暗尽头孕育着一团白光,铺展成矮山轮廓的平台。 苏南禅一步踏进去,被光线勾勒出身形面貌,五官过分精致却并不阴柔,凤眸扫向两侧,趁着身边两道身影不注意,一把甩开了他们的手。 他后退一看,嚯!果然被他猜中了,是两个身量体态、容貌气度皆无二致的钟雨仙。 右侧的“钟雨仙”扬眉冷笑,施施然揣起手,上下打量着对面的自己。 左侧的“钟雨仙”垂眸整理衣袖,左手食指上不知何时戴了一枚扳指,与明皇那枚同一款式。 苏南禅的目光落在上面,眼神一寒。 右“钟雨仙”一笑:“原来如此。你是明皇指骨所化,还是生在陵寝中的异物借了扳指化形,故意来演这出戏?” 左“钟雨仙”挑了挑眉,忽的看着他叹了口气:“我若是你,便不会急着给我扣帽子。你我谁是真谁是假,不如问问真正需要判断的那位如何说?” 说罢,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苏南禅。 苏南禅彼时正托着下巴,目光来回扫视他们,眼波流转,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钟雨仙是最熟悉他这副模样的,每每将有惊人之语时,他都是这个表情。 两人不由得露出怀念之色,愈发显得真假难辨起来。 见状,苏南禅心里有了计较。 他背着手,笑眯眯道:“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回答了,我就知道谁是真,谁是假了。” 右侧的钟雨仙眉峰微皱,左边的却笑了笑,揣着手好整以暇:“你问吧。” 苏南禅清清嗓子:“我们钟神仙可是修行界最了解明皇生平的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肯定知道,所以——明皇最拿手的菜是什么?” 左边的钟雨仙张了张嘴却没说话,似乎是哑口无言。 右边那位见状,不知想到什么,敛眉笑了笑:“明皇出身尊贵,只有少年时学过一点厨艺,非要说的话,就是……日月流辉吧。” “玉折,你是不是希望我这样回答?” 他抬首张目,竟因为苏南禅一个问题直接脱了马甲,语调低沉柔和,眉宇变得邪性妖异。 身上紫光涌动,化作深紫色的华美袍服,沉沉坠地。明天澜并不佩冠,只以银簪束发,簪子一角尖尖蜿蜒,仿佛枯瘦的梅花。 钟雨仙身形一闪,挡在了瞠目结舌的苏南禅跟前。 “明天澜……”苏南禅喃喃道,“你没死啊?” “别同他说话。”钟雨仙低声制止,“你忘了吗?我说过,他是个疯子。” 疯狂是执念的伴生物,如果明天澜当真没死,那令他在人间蹉跎至此,不惜布局引人入彀的对象,就只有一个了。 那个让他做了人生中唯一一场美梦的人。 明天澜负手而立,淡淡地扫了钟雨仙一眼,看向苏南禅时,眼神变得温柔:“我原本不想这么快图穷匕见,这是你我初次在现实中相见,我希望这个过程可以有趣一些。” 一见面就玩真假美猴王游戏,你管这叫有趣? 苏南禅笑容苦涩:“何必呢,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我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又是布局又是假死的?有这功夫,你多花点时间带领人族开疆拓土多好?” 明天澜望着他沉默半晌,忽然一笑。 “我把神明屠尽,将祂们占据的疆土还于众生,为此劳碌奔忙一世——” 他微微凝眉,认真地问:“你还要我如何开疆拓土?” 苏南禅心里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莫名的软和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音未落,钟雨仙叹了口气:“明皇陛下竟也会装可怜,我今日真是长见识了。” 苏南禅:“?” 苏南禅:“……” 他向面露微笑的明天澜投去谴责的眼神。 第26章 钟雨仙挡着苏南禅,与明天澜对峙。 二人脚下灵光涌动,如翻腾的浪花,显示着表面平静下的暗潮汹涌。 钟雨仙体内有一股沸腾的热意,心脏仿佛破了一个缺口,最初的火焰在此燃起,随后迎风而涨,烧进他的血肉骨骼,浑身都在痛。 即便如此,他一点都没表现出来,淡定地掐指起阵,一套符文拔地而起,围绕着三人盘旋浮动。 明天澜看了看那些符文,嗤笑,望着钟雨仙时,脸上露出了为皇者的傲慢,如史书记载的那般。 “你想用这些小东西困住朕?”他的自称变了,伸指轻触近处的符文,皮肉瞬间被燃尽,只剩一截白森森的指骨。 “别朕啊朕的。”一直躲在钟雨仙身后,借着先前的静默思索的苏南禅冷不丁开口,嘲讽拉满,“你可不是明天澜,至少不是完整的他。” 闻言,明天澜皱眉,钟雨仙却似早有预料,笑着拍拍他的脑袋。 明天澜缩回手,疯长的血肉覆盖白骨,那根手指重新变得晶莹如玉。 第49章 他微笑着问:“何出此言?” “因为刚才那个问题,你答错了。”苏南禅搭着钟雨仙肩膀,从他身后探头,眼睛瞪得溜圆,看上去非常认真,“钟雨仙戴上那枚明皇同款戒指,是在提醒我用明皇相关的问题分辨真假,尤其是最近出现的那些,因为他答不上来,答案都在我这儿。” 苏南禅揉了揉胸口,盘踞在心上的一缕异物正泛着怪异的热量。 “这样啊。”明天澜失笑,“所以你特意选了这个问题,无论我答对答错,只要答了就会暴露身份,是吗?” 苏南禅呲牙一笑:“对。” “那你为何又说我不是明天澜?”他的脸上难掩好奇,“以及我的回答错在何处?” 苏南禅叹气:“若是完整版的明天澜来回答这个问题,他会说,他不会做饭。事实上他确实不会做饭,强行做出来的菜肴路过的蚂蚁看了都摇头。而日月流辉是他在梦里学的,他也只做过那一次,远远称不上擅长。” “你方才说,希望我们的初见能更有趣一点,这句话显出对我非常执着。但这种执着过于强烈和浮于表面,没有任何沉淀,像是你刚刚从让自己患上这样执着之症的情景中脱身,尚不及加以思考,便又看到了执着对象,因此显得格外浅薄。” 苏南禅有理有据一通分析,说得明天澜暗暗出神,直到他说出结论,方觉当头棒喝。 “你只是梦中那个孤独的少年皇子的幻影,不是真正的他。明皇已经死了,这里也不是他真正的长眠之所——他应当葬在青史里。” 明天澜面露愕然之色,未及反应,身上便一阵剧烈波动,仿佛接触不良的投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苏南禅见状,果断往钟雨仙背上一跳。 “快跑!” 钟雨仙自然不会浪费苏南禅为他创造的机会,指诀一变,蛰伏已久的符文阵瞬息之间掀起惊涛骇浪,灵力磅礴呼啸,仿佛一把极锋利的刀,以光台为中心刀气扩散,裁开四面八方的黑暗。 滔天的光线争先恐后涌入这方空间,清者铺展为天,浊者沉淀为地,自发开辟成一片山峦迭翠、流水潺湲的世界。 强烈的失重感随之而来,苏南禅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一股巨力攥住,用力往下拉去。 钟雨仙一翻身将他抱入怀中,周身灵力蒸腾抵消无处不在的压力。 然而这时,被苏南禅一言问住的明天澜追了上来,信手一挥,两人就被他施展的异力困住,浮在了半空。 钟雨仙只觉得一身灵力被锁,无力挣扎之下,下意识地拥紧了苏南禅,面上如覆寒霜:“你并非明皇,也敢以明皇名头行事,不怕……” “我不是他,却可以变成他。”明天澜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明皇已死,魂魄入了轮回,经万载蹉跎,或许早已泯然众人。而我是从他那场美梦中诞生的执念幻影,我有他的所有记忆,有他小半修为,只缺一副合适的躯壳便能化身为人。” 他微微歪头,眼中浮起残酷的笑意。 “将你们引到此处的局,确有一半来自万年前的明皇。剩下的一半无伤大雅,我也无意探究。” 明天澜步步走近,凛冽的风化作千刀万刃,钟雨仙被围堵其中,不多时已经满身是血。 倒是苏南禅被他保护得好好的,毫发未损。 “真正的明皇或许只想再见一见他,而我比较贪心。我要拿到你的躯壳,换一种身份,再与他长长久久。” 明天澜抬手轻描淡写地一划,利刃出鞘的巨响惊天动地,一道寒芒当头斩落,冲着将钟雨仙劈成两半去。 “小……!” 苏南禅一句提醒还未说完,钟雨仙便猛然翻身,把后背朝向那道寒光,然后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我缠住他,快走!” 钟雨仙说话的同时,一掌拍在自己心口,五指并拢,抓出一线血色,以心头血起阵,硬生生挣开明天澜施加在他身上的桎梏,反手击碎明天澜的攻击,并织血为笼,将自己与他一并困在其中。 明天澜脸色微变,他到底只是明皇梦中的幻影,又无实体,力量不全,顿时被钟雨仙这拼了性命的一招困住,即使用上全力,短时间内也打不破这道牢笼。 而钟雨仙显然不打算给他脱身的机会,闪身上前扣住他的肩膀,法术发动,胸腹处扭曲成黑色的漩涡,仿若邪魔的巨口,生生将他吞了进去。 紧接着以血为引,以自身为囚,上百个符文被他用手指一笔一划刻在身上,鲜血淋漓地封住了明天澜的退路。 全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钟雨仙丝毫没给明天澜思考的时间,同样也没有给苏南禅思考的时间。 “钟雨仙!你……” 苏南禅无法控制地往下坠落,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收拢身外阵势,把自己裹成一个茧,渐渐没入虚空。 在明天澜隐约的咆哮声里,苏南禅听见钟雨仙说: “离开这里,或者……去找萍乡地脉。若你选择了后者,而我已死,带着地脉去寻孟非常……” “他知道如何帮你……” 三两句话做好最后的安排,钟雨仙的身影彻底消失无迹。 苏南禅甚至来不及响应,就已经从高处一路坠落,直直砸入渺然云烟中的天地。 …… 云梦泽,明镜台。 第50章 有人翻过一页书,封皮上隐隐约约露出几个字——《迷失桃花源》。 …… “啊!——” 强烈的坠落感刺激着苏南禅的心脏,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大叫一声,把床边的人吓了一跳。 “你这孩子,怎么叫得这么大声?”身材丰腴的大娘正缝补衣衫,他一叫险些错手扎到自己,拍着胸口白了他一眼。 苏南禅愣愣看着她,再愣愣环顾四周,仿佛仍然大梦未醒。 大娘也不多问什么,将缝好的衣服往床边一放,叮嘱他记得自己做饭吃,便挎着竹篮走了出去。 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关上,明亮的日光混着秋日的风涌进来,吹起满地金色的尘埃。 苏南禅的记忆还停留在与钟雨仙仓促分别的那一刻,茫然四顾,只见这是一间狭小空旷的木屋,用茅草压着屋顶,空落落的只放了一张床和一张小几。 窗户开着,他往外看,远处是起伏的麦浪,田埂边种着一排排果树,累累硕果压弯了树枝。树旁有平整的道路,如棋盘一样纵横交错,人与耕牛在上头行走,日头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苏南禅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为何身量缩水成了五六岁的孩童,穿着陈旧却干净的粗布衣衫,大大小小的布丁灰扑扑的,针脚却格外细腻,而且一点也不磨皮肤。 他再拿起一旁刚补好的外衫,是同样的针脚手艺。 苏南禅正迷茫着,突然脑后像被针刺了一下:“唔!疼……” 下一秒,纷繁琐碎的记忆涌入脑袋,像一个平铺直叙的故事。 故事里,他依旧叫苏南禅,六岁,是桃花源里的一名孤儿,从小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虽无父母教养、兄弟姊妹相伴,倒也活得自在。 刚才那位给他缝补衣裳的是住在河边的何大娘,平日以卖豆腐为生,是关照苏南禅的人家之一。 默默接收完这份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苏南禅跳下床,走出屋子。 天空湛蓝澄澈,飘浮着朵朵白云,仿佛一面菱花镜,伸手就能碰到。 几只鸟儿低空掠过,没入远处河畔的沙汀。老黄牛甩着尾巴从门前经过,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笛,调子随着风高一阵低一阵,随心所欲地飞。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向旁边的小厨房,厨房里有灶台,灶台边上放着一篮豆腐,一个水缸。 苏南禅扒着水缸往里看,平静的水面上映出一张陌生的脸,下巴尖尖,眼睛圆圆,一点也不像小时候的他。 他揪起脸皮掐了一把,会疼。 但同时他也非常确定,自己并没有离开明皇陵寝,钟雨仙没能把他送出去,自己也以身为笼围困明天澜的幻影,生死未卜。 想到钟雨仙,苏南禅心脏微微紧缩,他的一成修为与记忆仍然盘踞在他心口,余热未消地隐隐痛着。 他甩甩头,强行压下思绪。无论如何,不能辜负钟雨仙为他争取的逃生机会,他必须尽快弄清现状,找到萍乡地脉,再……找到钟雨仙,跟他一起出去。 苏南禅打起精神,再次斗志昂扬,丝毫没有被这看似无解的困境击垮。 他走出厨房,看着院外的景象,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其实他看得出来,这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哪怕…… 苏南禅拿手挡在眼前眺望远方,层峦迭嶂,云水渺然,麦田随清风起伏,犹如涨落的潮涌。 哪怕它看起来又美好,又真实。 第27章 鲜血织就的茧包裹着钟雨仙,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蜷缩手脚,静静地合眼,如同死去。 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他心口的光亮,那是一团深紫色的光,明灭不定,闪烁不停,仿佛突突跳动的心脏,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暴戾之感。 幽寂无声的空间里,忽有声音淡漠回荡: “你想吞噬我?不自量力的东西。” 光团猛然一亮,表面爆出几簇火花,焰流化作蛛腿般的纹路向钟雨仙的身体各处蔓延,深深烙进他的皮肉,在他的肌肤边沿烧出焦黑的翻卷。 痛楚如电流在体内剧烈地流窜,钟雨仙不但一声不吭,反倒轻轻笑了起来。 “你怎知不行?” 话音未落,钟雨仙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仁边沿浮起散漫的光晕,隐隐约约透出一点紫色。 一直规律涨缩的光团忽的一僵,随即传出痛极了的闷哼声,原本已经在钟雨仙身上弥漫开来的焰流瞬息间染上锐利的金色,利爪般倒转反扣回去,将其整个攥住。 金线深深扎进光团内部,竟然从中抽出丝丝缕缕的力量,传回钟雨仙体内。 明天澜幻影怒道:“你做了什么!唔!……” “你想占据我的身体,而我需要你的力量和……记忆。让我吞掉你,我们便是各取所需。你看如何?” 钟雨仙低低地笑着,笑声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冷静的疯狂,像是另一个灵魂在他心中苏醒,又像只是揭开了面具。 “……” 幻影咽下了痛呼与骂人的词句,似笑非笑道:“你在他面前说我是个疯子,其实你疯得也不比我浅吧?这些金线是你的功力所化,我能感觉到,你的功体与我同源……”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钟雨仙冷笑,“你非明天澜,奉劝你少拿他的名头行事,当心折寿。” 第51章 “我是幻影,而非真人。要担心折寿的是修了杀神功法的你。”明天澜幻影不冷不热地说着,灵力运转,死死抵抗金在线传来的吸力,“古来修习此法者无一人寿终正寝,明天澜尤甚,他最后死得连块骨头都未留下。不想落得那样下场,你还是趁早转修的好。” “多谢提醒。” 钟雨仙嘴上道谢,暗地里却加大力度,继续源源不断汲取他的力量。 半晌。 “你现在如同一只蚂蟥。” “是啊,你很快就要被吸干了。” “……” 一句话呛得明天澜幻影无言以对,钟雨仙轻笑过后,心神渐渐入定,沉入更深的意识当中。 寻常人之意识如湖如河,波澜不惊,而他的浩瀚如海,时时掀起惊涛骇浪,每一朵翻涌的浪花背面都映照着一段记忆,无穷无尽。 他如行在海上的一叶扁舟,伸手掬起水花,如观镜自照,看见的却不是此世此回的脸,而是隐隐熟悉,又分明陌生的眉目。 钟雨仙伸手碰触,它便崩碎淌过指间。 汹涌的记忆浪潮呼啸而至。 …… 苏南禅歪在田埂边的树荫下,凉风习习吹着,懒散地啃着一颗刚从梢头顺下来的脆梨,表面好像快睡着了,实际上耳朵竖得老高,听附近的人闲聊。 现在是午饭时间,农人三三两两坐在树荫底下,借着吃饭的功夫说些生活琐事,虽没什么要紧的,但也能从中提炼出不少这个世界的信息。 这里是云梦泽旁的一处小村落,外人唤作桃源村,村民们却更喜欢把这里称作桃花源。 村内共有二三十户人家,生活平静,自给自足,村民鲜少与外界往来,村里也几乎没有外人。要在这里活下去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几条自祖上传下的规矩,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危险。 这几条规矩原身记忆里也有,但并不完整且略显模糊,苏南禅硬是从村民的谈话中补全了。 第一条,夜里不能出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入夜的标准是太阳完全沉入西山,意味着四季的入夜时间并不相同。 第二条,村内不能留外人久居,村民也不能离开桃花源超过三日。 第三条,不要谈论故去之人,以免扰得死者不安。 这三条规矩一度让苏南禅梦回穿越前看过的规则怪谈,只是少了些恐怖元素。 至于村子的布局,他也大致摸清楚了。 村民们的活动范围集中在南边,这里有田地有菜圃有果树,房屋也多建在这边。北边是出村的路,一直朝北走,穿过一片桃林就能离开。东面是荒山,野兽横行,西边则是村里所有死去之人的埋骨之地。 苏南禅虽然还没搞清楚桃花源的来历和本质,但知道它一定是明皇陵墓的一部分,可能是幻境,也可能是别的。 既然在陵墓里,而陵墓又特地把他弄到这儿来,那么摆在明面上的“出口”就不可能是真正的出口。 何况,他暂时还不能离开。 之前看见的那个明天澜虽是幻影,引他来此的局却切实存在,说明萍乡地脉仍然在陵墓里,说不定就在这片“桃花源”中。 若是找不到地脉,他出去了也没什么意义。 苏南禅啃着梨肉,不免焦躁和急迫,但很快便把负面情绪都压下,认真思索起破局之法来。 这时,他忽然听见左手边有人压低了声音道:“村长家的小儿子昨晚去世了,今天刚入殓封棺。可他一直在闹腾,昨儿夜里差点冲出房门去违反规矩,得亏是两个哥哥拽回来了。” “嚯!那今天能下葬吗?” “当然不能了!高低得做场法事让他静心了,才好下葬呢。” “嘶……老李头走后,咱们村里好像没人会做法事了。” “造孽哟……” 苏南禅听得一愣一愣的。 死人还能闹腾、还要守规矩? 你们桃花源是一点基本法都不讲了吗? 正想着,他就看到几个年轻人步履匆匆地往村东头走,那是村长家的方向。 旁边的壮年男人刚吃完饭,见状,扬声问道:“你们干什么去?下午不干活儿了?” “去村长家,给他小儿子念经。” “虽然抵不上法事,好歹能让他夜里安生点。” 年轻人们一边走一边说,几句话的功夫就绕过田埂,走远了。 苏南禅扔掉梨核,拍拍衣服上的土灰小跑着跟了上去。 他是孤儿,没人关注他的行径,一路上倒也畅通无阻。 好容易来到村长家院外,苏南禅刚靠近就听见里面传出尖叫声、呵斥声、锁链碰撞声和野兽般的低吼声,吵吵闹闹乱成一锅粥。 他没敢靠近,绕到屋子侧面从窗户朝里面看,只见大厅里放着一口棺材,棺盖被掀翻里面,里面伸出来两道长长的铁链子,拴着一个不断挣扎的人。 那人面色青白,眼皮上翻,俨然一副死去多时的模样,却还能蹦能跳,一边吼叫一边想挣脱铁链的束缚,看上去犹如恶鬼在世,分外可怖。 不,也不是“犹如”。 尸体在咆哮,在活动,跟传统意义上的恶鬼也没甚区别了。 苏南禅摸着下巴,如果他刚才没听错的话,这个人已经死了,而他死后的异状,在桃花源似乎很常见,村民们谈论起来全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第52章 异状产生的原因是什么?根由在哪儿?会不会又是明天澜做的局,亦或与地脉有关? 苏南禅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许多阴谋论。 “砰!——” 忽来一声巨响在苏南禅面前炸开,他吓了一跳,抬眼就看到村长小儿子挣脱了铁锁链,状若疯狂地扑向窗子,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抓到他眼睛。 距离这么近,他的速度又这么快,苏南禅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根本躲避不及。 眼看那两只手将要戳进他的双眼,突然横空伸出两根手指勾住他的衣领,把他拎到一旁放下,同时扣住尸体的手腕,“咔嚓”一声轻易给他撅折了。 苏南禅脑袋木木,抬头一看,一道逆光的身影高高大大地笼罩下来,他眯着眼,瞧见一颗锃光瓦亮的光头,一粒点在眉心的朱砂,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幽深的黑瞳,目光轻飘飘从他身上扫过,落在尸体脸上,冷漠地又挥了一巴掌。 不夸张地说,苏南禅那一刻听到了呼啸而过的风声,然后尸体整个凌空飞起撞到对面墙上,摔出了鞭炮般噼里啪啦的骨骼碎裂声。 下一刻,世界安静得针落可闻。 “朗朗乾坤,何来妖孽作怪!”和尚一甩手上念珠,一尘不染的白色僧衣随风扬起,“领死!” 然后一脚踹塌了村长家的墙。 …… 经过一番友善的交流后,村长与某位陡然出现的僧人终于解开误会,握手言和,并坐下讨论如何让尸体安静下来的事。 苏南禅在其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他阻止了村长不知死活的攻击行为,拦下了僧人六亲不认的大耳瓜子,给了双方一个解释的机会。 正因如此,他此刻得以坐在两人中间充当人形屏障,确保之后的讨论可以正常推进。 也确保村长的老命不会因为跟僧人一言不合而仓促失去。 僧人法号玄空,从长安来,过云梦泽时误入桃花源,正好撞上了村长家小儿子的尸体攻击苏南禅,这才动手。 现下误会阐明,他看着那具被桌椅板凳死死压在棺底的尸体,依旧不解。 “村长,我能感受到令郎的魂魄已入轮回,并且体内没有冤魂恶气,可他的尸体怎会有如此变化?” 玄空大师一脸肃穆地问出了苏南禅也很想问的问题。 村长老态龙钟,在椅子上坐着还要以拐杖拄地。 他深叹了口气,悲戚道:“此异状在我村中延续百多年了,缘何如此,我们也不知晓,只猜测是跟西面的坟地有关,所以一直不让村里人谈论去世之人和坟地的事。没成想,我儿子竟也遇到了这种情况……” 话未说完,他已经老泪纵横。 苏南禅看不得这种场面,在身上摸了摸没找着手帕之类的东西,便用袖子给他擦擦脸。 村长摸着他的头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玄空却仍然神色淡淡:“不知令郎死因为何?可与从前出现异状的死者相同?” 村长叹气道:“就是不同,我们才始终找不到原因。我儿子是病死的,伤寒,没能熬过去。以前出过异状的尸体有病死、摔死、寿终正寝等等,几乎囊括了所有死因。从前老李头活着时还好,有个会做法事的人,如今老李头没了,往后……唉。” 苏南禅心念一动,忽然有了个注意,圆圆的眼睛转向玄空,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玄空垂头看着这小豆丁,冷冽的神情都柔了几分。 “大师,您能不能帮村长爷爷安抚他孩子的尸体?” 玄空的眼神在棺材上停留片刻,抬起布满厚茧的手拍拍他的脑袋:“自然。” 顿了顿,他在苏南禅的注视下,如他所愿地说道:“尸体异状之事,我也会探查。若祸根真在坟场,我会出手解决。” 苏南禅眼睛一弯,冲他笑得甜甜蜜蜜可可爱爱。 第28章 村长家小儿子狂躁的尸体,在玄空诵了一篇经文后便恢复了尸体应有的安静。 但说是一篇,其实他只念诵了一句,用的不知是哪个地方的语言,佶屈聱牙,格外晦涩难懂。 苏南禅在一旁听着倒没什么,可村长一家人都似被晨钟暮鼓当头一震,足足恍惚了半刻钟才清醒。 这种表现,更令苏南禅觉得桃花源的村民情况可疑。 而很显然,玄空也是这么觉得的,因此婉拒了村长的留饭留宿,领着苏南禅离开他家。 一大一小的两人走在桃花源平整笔直的道路上,这里的路和田一样,都是一个方块模子里印出来的,拐弯都是直角,有种冰冷的秩序感。 苏南禅的手被玄空牵着,小短腿倒腾两步才能跟上他一步,时不时就抬头瞅他,只感觉他那张陌生的脸越看越眼熟,却不知道熟悉在哪儿。 玄空放慢脚步,垂下眼皮,精准捉住他再次投来的目光。 “看什么?” 苏南禅愣了下,摇头:“不知道,感觉你怪面善的。” 玄空冷硬的脸化开,眼角浮起浅浅的笑纹:“许是前世有缘。贫僧也瞧你面善。” “你要在这儿住下吗?”苏南禅抿嘴一笑,像个真正的孩子似的晃着他的手问。 “嗯。”玄空环顾四周一圈,眼神又落回他身上,“能否在你家暂住几日?贫僧解决了尸体异状的谜团就走。” 苏南禅点头,眼睛清亮亮地映着日头泛着光:“可以是可以,不过我是孤儿,家宅窄小,也没有好菜招待大师。” 第53章 “有片瓦栖身足矣,贫僧亦不贪恋口腹之欲。”玄空脚步更缓,跟随他的步伐慢悠悠地前行,“路上同贫僧讲讲村里的事吧。” 苏南禅鼓鼓脸:“其实我也不太了解这里的事。桃花源与寻常村落没甚区别,非要说哪里特殊,大概就是那三条规则了罢。” 他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删繁就简给玄空讲了一遍。 玄空听完,似乎并不感到意外:“这村子古怪得很,贫僧穿过桃花林时,发现里面被人布下一座阵法,是用以镇压穷凶极恶的厉鬼的大阵。可阵下并未镇压什么,阵法的力量倒是都流入此地,汇成远处的田、近处的树,以及——” 他指指地面:“脚下的路。” 苏南禅眼睛一亮:“大师的意思是,那阵法是用来镇压桃花源的?” “或许吧。”玄空眸光悠远,“此处祥和宁静如世外桃源,贫僧暂时看不出异样。但那些无故躁动的尸体,以及听了贫僧所念经文后神思恍惚的村长一家,隐约已经勾勒出答案的脉络。” “大师认为关窍在坟场吗?”苏南禅目光灼灼地问。 玄空摇头:“是与不是,须到了那里贫僧才有判断,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倒是严谨。 苏南禅蜷起手指,无意间挠了挠玄空的手心。 玄空问他:“怎么?” “大师,你去坟场时能不能带上我?”苏南禅仰起小脸,“我很乖的,一定不给你捣乱!” 玄空并不急着拒绝:“能告诉贫僧你为何要去坟场吗?” 苏南禅叹了口气,稚气的脸蛋上露出与年纪不符的成熟和忧虑:“因为我也有些问题要搞清楚,而答案或许就在那里。” “对你很重要?” “非常重要!” 两人对视良久,玄空忽然停步,蹲下与他平视。 “如果你能保证不冲动行事,一切听贫僧安排,”玄空的手贴在他耳边,掌心温柔摩挲他的脸,“贫僧便同意你随行。” 苏南禅想也不想就点头,灿烂地笑出一口糯米牙:“我保证!” 玄空微笑:“好。今夜容贫僧休息一晚,明早再去坟场。” …… 狭小的屋子里一灯如豆,苏南禅铺好床,按了按床铺确认柔软度,满意点头。 “大师,快来休息吧!”他熟练地爬到里侧躺下,拍拍床板,“这床是小了点,可能要委屈你了。” “无妨,贫僧打坐便可。” 玄空盘腿坐到床沿,雪白僧衣在地上撩了一天,仍旧是一尘不染。 “睡吧。”他揉揉苏南禅的头发,目光投向窗户,窗沿留了一条缝隙,正好够他看清外面的景象。 苏南禅本来不怎么困,被他一拍,登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睛也有点睁不开了。 他咕哝了一句“晚安”,便蜷起身体,偎着玄空的手睡去。 小小一团孩童蜷在身旁,温暖柔软得像个被烘热的面团。他的胸口规律起伏着,呼吸低微而绵长,玄空扫开他面上的发丝,巴掌大的小脸瘦削得可爱又可怜。 玄空看着他,不知为何出了神,脑中记忆翻涌,每一件旧事都记得,却也都模糊不清,画面与画面之间断痕明显,和正常人的连贯成线相比,更像是平行且独立存在。 但他又很清楚,那是他的记忆,构筑出的也是他的人生。 人会对自己的人生感到陌生与模糊吗? 玄空想着,在心内默诵一声佛号,伸手轻顺了顺苏南禅的头发。 …… 苏南禅是在一阵热粥的香气中醒来的。 他迷迷瞪瞪地睁眼,揉揉眼睛,正巧看见玄空端着两碗粥进来,阳光跟着他的脚步一路蔓延,倒像他才是神话中布尔日摆昼的神灵。 “醒了。”玄空微一偏头,长睫毛向上一扫,露出底下幽深宁静的双眸,“洗漱去吧,贫僧用厨房里的小米熬了些稀粥,放心,用得不多。” “好!” 苏南禅精神抖擞地蹦下床,跑出门洗漱,不过片刻又跑过来,脸擦得半湿不干,下巴处还缀着几颗水珠。 见状,玄空把他拉到身前,掏出一方巾帕仔仔细细地为他擦干了,方把他提溜上椅子。 等等!椅子? 苏南禅眨巴着眼,瞧瞧面前的竹制四方桌,再瞧瞧身下有扶手有靠背的竹椅子,一脸迷惑。 他记得原身家里没这些家具啊。 “是贫僧做的。”玄空把其中一碗粥放进苏南禅手里,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贫僧惯常早起,左右无事,便在附近砍了些竹子做了这套桌椅。” 苏南禅伸手摸了摸一尘不染的桌面:“还顺便擦洗干净了?” 玄空眉眼微弯:“顺手的事。” 苏南禅笑眯眯点头,安静喝粥。 吃过早饭,苏南禅把碗洗了,玄空站在门外仰头打量天色,待他洗完出来,指着天边一线霞光说:“今日有雨,大雨,伴雷电,我们早去早回。” 苏南禅眯着眼看了看天,意料之中的看不出任何端倪,决定无脑信任他的判断。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嗯。” 玄空的手牵上来时,苏南禅脑海中突兀地闪过一个念头:为何他会如此信任这个和尚,甚至对他生不出一丝戒心? 他皱起眉头,可还没来得及多想,玄空淡然的提醒就到了:“莫皱眉,看路。” 第54章 “哦哦。”苏南禅忙不迭应声,暂时将疑惑压下。 也不知这和尚是不是用了类似缩地成寸的法术,苏南禅只走了几步,周身环境倏忽改变,从农田民居变为茫茫晨雾,雾气缭绕间隐约可见尖尖的坟包,一个个墓碑插在坟前,上面只刻着坟主人的名字,干净得有些寂寥。 这就已经到了? 苏南禅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玄空却忽的收住脚步,面色沉肃如寒冰。 苏南禅一愣:“怎么了?” “没有……”玄空喃喃说着,并指在眼前划过,“为何一点都没有?” 他语焉不详,让苏南禅十分好奇:“没有什么?这里是桃花源的坟场吗?” 玄空颔首,抬手招来一阵清风,将雾气吹散少许,笔直道路旁的景象一层一层从雾里剥落出来,新碑旧坟一座座浮现。 这时,苏南禅隐约明白了他的两句“没有”指的是什么。 大凡坟地,无论白天黑夜,都会有一种阴森惊悚之感,哪怕是现代墓园也脱不开这层心理错觉。 可这里没有这种感觉,一点都没有,干干净净明明亮亮,陈旧的碑古朴,崭新的碑精致,不像坟地,像墓碑博物馆。 玄空道:“人死之后,三魂七魄入轮回,这一世的记忆会消散大半,但多少都会残留一二分化为执念,伴随魂力留在肉身里,遗留于坟中,算是这一世的印记。坟地常给人阴冷感,原因大多在此。可是这里一丝魂力都没有。” 顿了顿,他又恍然道:“是了,村长家小儿子的尸体异状解决后,他的体内同样没有任何执念与魂力残存,这应该是桃花源村民的特性。” 苏南禅一脸严肃地摩挲下巴:“正常人不会这样吧?” “不会。”玄空忖了忖,将他揽到身后,“退后些,我要打开一座坟看看。” “啊?”苏南禅一面傻眼,一面老实听话后退,“这样好吗?会不会不敬死者?” “生者为大。”玄空立掌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座坟墓微微躬身,歉然道:“失礼。” 说罢,他反手朝坟包一挥,墓碑凌空而起,轻轻靠在路旁。随后土堆向两侧裂开,露出底下掩着的棺材。 棺材经年埋在潮湿的土里,表面的漆已经落得差不多了,边边角角的地方也隐有裂痕,却并无异味。 玄空隔空掀开棺盖,苏南禅踮脚抻头去看,只见棺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块金色的符文闪烁如新,像呼吸一般明明灭灭。 玄空沉着脸把所有的坟都打开了,都是同样的情况,只有符文不同。 苏南禅看得云里雾里,不安地看向玄空。 他回头望向桃花源,远处田地开阔,屋舍俨然,村民行走其间,一派其乐融融。 “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了。” 第29章 “是什么?”苏南禅扯着玄空的衣袖问。 “他们非人,而是桃花林中大阵符文的化身,之所以变成人身隐居于此,是因为这是设阵之人留下的障眼法,瞒天过海的同时维持阵法运转,是非常精妙的布置。” 玄空淡淡地道:“正因非人,死后才无一丝魂力执念遗留。” 苏南禅脑筋一转:“哦——所以你之前说阵法力量都流入了桃花源,原因是大多数阵法符文布设在这里?” “嗯。桃花林中的阵法符文完整清晰,一开始我只疑惑力量的转移,现在才知,那是一组套阵。”玄空垂下眼皮,睫毛颤了颤,抖落粉尘似的晨光,“所谓套阵,是将两组或以上阵法用特殊手法嵌套布置的大阵,一部分为主导,一部分用以迷惑外人视线。” 苏南禅心领神会:“桃花林里那阵是迷惑视线用的?” 玄空颔首。 他招来的清风散去,雾气重新掩埋层层墓碑,周遭却刮起了风,带着雨前的湿气,阴云密布,细细电流在云中穿梭。 “要下雨了。”苏南禅仰头,“大师,您这天气预报还挺准。” 比现代气象局靠谱多了。 “贫僧不会看天气。”玄空扬袖挡在苏南禅头顶,为他抵挡雨丝,“只是依照阵势推断,今日有雨。” “这也能推?”苏南禅眼睛瞪得溜圆。 “能。大阵铺设之地,阵法运转自会牵动天气,而且颇有规律。” 坟地已经探查完毕,玄空带着苏南禅原路返回,这次却没再使用那缩地成寸之类的法术,而是幻化出一把青竹花纹的油纸伞,伞面倾斜挡在他头顶,慢慢地走。 苏南禅对此并无异议,他拉着玄空垂落的袖角,怔怔望着四周的雨景。 雨势刚起,飘落的只是细细的银丝,像一片如梦似幻的轻纱,笼罩着整座桃花源,将麦田、果树、远山近水洇染成金黄碧绿的色块,置身其间,如同行走在画卷中。 从遇到钟雨仙起,苏南禅一直在忙碌奔波,似乎很久没这样静心下来,好好看一看身边的风景了。 田野里,有许多人披蓑衣戴笠帽忙着割麦子,偶然抬头看见悠闲漫步的两人,扯着嗓子喊道:“大师——二狗子——一会儿雨要下大了——你们赶快回家去吧——” 苏南禅:“……” 玄空抿嘴,压着微微上翘的唇角:“二狗子……是你的名字?” 苏南禅:“……” 我谢谢说出贱名好养活这句话的人八辈祖宗! 第55章 得,他现在没一点儿看雨的闲情逸致了,只想赶紧回家,把这声余音绕梁的“二狗子”远远甩在身后。 玄空不知怎么掐的时间点,一到家雨势立刻变大,狂风吹打得树影颠簸,雷鸣从远处滚滚而来,一派撼天动地的恐怖景象。 玄空捏了几个指诀,一套简易符文伴着金光罩下,原本被吹得摇摇欲坠的茅屋霎时稳定下来,一丝风雨都不曾吹入房中。 苏南禅眼神恍了恍:“大师,您是专门修习阵法之术的吗?” “不是。”玄空摇头,从袖里抽出纸笔墨砚铺在桌上,沉心定神地默写经书,“我所修功体杀伐太甚,尊师有言,非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所以我辅修了阵法,寻常小事便用此解决。” 苏南禅挠挠头:“原来如此。我有个朋……长、长辈也是学习阵法的,布阵架势跟你很像。” 是很像。 苏南禅想起与钟雨仙分开前,他用来对付明天澜幻影的那一套连招,无论是气场亦或结阵的手诀,都跟玄空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钟雨仙应该是专修阵法的? 苏南禅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他从未跟自己提起过他功法修为的事情。 玄空闻言,落下的笔锋一顿,看着苏南禅嘴唇微动,最后却没说什么。 其实他修的不是正经阵法之道,只习了最基础的那些,在应用时随心信笔而为,大概是天底下独一份的阵法修者。 不过苏南禅年纪尚小,看错也有可能,他便没有解释。 苏南禅并未发现他的欲言又止,凑上前看他笔走龙蛇,一脸懵:“大师,您写的这是什么?经书么?” “静心咒。”玄空说了个名字,却不详细介绍。 这是师父生前不知从哪儿誊来的一份咒诀,可以压制他所修功法的杀性戾气。他抄写多年,到如今,已经用处不大。 从桃花源离开之后,他便要寻个僻静处主动“圆寂”。但这些事情,便不必跟苏南禅说了。 苏南禅不知道他的心思,趴在窗台上看了会儿狂风暴雨,忽然问:“大师,我们现在只知道桃花源村民是符文化身,化身死后尸体产生异状的原因还不知道吧?” “嗯。”一纸抄完,玄空换了张新纸,“人死入土,若执念魂力受阴气激发,躯体便会化作僵尸,嗜血而生,民间称作诈尸。但这里的村民没有诈尸条件,所以这异状为何产生,我确无头绪。” 他点笔蘸墨:“不过这组套阵是用以镇压他物的,无论原因如何,总归与阵法底下的东西脱不开关系。待雨停入夜,我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苏南禅很快反应过来:“东面荒山?” 南边是村民活动地,西边是坟场,北面是出村也是进村的路,玄空就是从那来的,只有东边荒山还未涉足过。 “你想找什么?”苏南禅又问,“阵法封印的东西?” 玄空点头:“桃花林下没有,坟场和南面这里没有,那就只能往荒山去寻一寻了。布阵之人大费周章,不可能空置阵法,下面一定镇压着什么,若不找出来,我无法放心离开。” 他不过随口一句话,苏南禅却心里一动,不管那是不是自己想找的东西,肯定与明皇陵寝有关。这一趟,他也得去! 想着,苏南禅清清嗓子正要开口,玄空的目光便转了过来,屋内光线昏暗,他的眼睛如浸水的黑石,幽暗岑寂。 “要同我一起?” 苏南禅被他看住了,愣愣点头:“对,我有很重要的原因……” 不等他说完,玄空已经别开眼,淡淡地嘱咐道:“可以,跟紧我,别乱跑。” “嗯嗯!” 苏南禅连声答应的同时,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这口吻,莫名的像某个人。 …… “轰——” 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传出一声轰鸣,钟雨仙的闷哼声随之响起,涣散的眸光扫视四周,只见自己的躯壳四分五裂,浮在半空,每一块都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芒。 明天澜幻影占据了其中半数,却并不舒坦,执念之躯被迫分散在这些肉块里,浸着滚烫的血肉,仿佛滚烫汤汁里的牛肉,烧得他意识渐渐模糊。 “你是……故意的!” 明天澜幻影咬牙切齿,自以为是质问,声调却因为过度痛苦而细若蚊蝇。 黑暗会腐蚀人的时间观念,他也忘了是多久以前,钟雨仙的身体在与他争夺控制权时碎裂开来,如同砧板上切成不规则形状的肉。 他以为自己占了上风,赶着忙着占据了多半数的碎块,却没想到正好落入钟雨仙的圈套。 钟雨仙也是个狠人,竟然以肉身为炉,鲜血为薪,硬生生将他煮散煮化,吞噬他的力量和记忆。 从走进这个圈套开始,明天澜幻影就明白自己已无力回天,再挣扎也不过只是负隅顽抗,改变不了大局。 可他依旧时时刻刻反抗着,不想让钟雨仙吞噬得太舒服太容易,时不时以言语扰乱他的注意力,算是死前的报复。 “是啊,谁能想到你这么蠢,拿了明皇那么多记忆,却一点他的狡猾奸诈都未继承。” 钟雨仙遍布裂纹的脸上露出微笑,那股子凶戾冷酷的气势全然遮掩不住。 “明皇可是搞崩了整个神明统治时代的狠人,你这种脑子,也配当他的执念?” 第56章 “我是不配,那又如何?”明天澜幻影冷笑,“你夺我记忆,是想从他的记忆里找到提高杀神功体的方法,还是干脆就想……成为他?” 钟雨仙呵呵一笑,虽不言语,嘲讽之意已经自然流露出来。 明天澜幻影都快没了也被他笑得火冒三丈:“难道不是吗?你又修杀神功法,又吞噬我的力量和记忆,难道不是奔着他……他……” 话未说完,一股寒意突然从他微薄的理智中蹿过,他像那个走了百十年夜路终于发现自己遇到鬼的人,越是后知后觉,越是心神剧震。 钟雨仙长长叹了口气。 吐气声如惊雷,明天澜幻影那股见鬼的惊悚感更甚,竟不敢再开口了。 “发现了?” 钟雨仙微微一笑,古怪的愉悦感削弱了大脑的胀痛,也让某些模糊的记忆片段慢慢清晰,仿佛被扫去蒙在其上的微尘。 他闭上眼睛,功法全力运转,散落四处的血肉顷刻间燃起虚幻的火焰。 明天澜幻影痛呼一声,感觉自己从牛肉汤的牛肉变成了烧烤架上的牛肉,痛楚翻倍往上涨,被炼化的速度也翻倍增加。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的寒意也丝毫没有减轻。 “你……你是……” “‘明皇已死,魂魄入了轮回,经万载蹉跎,或许早已泯然众人。’”钟雨仙重复他说过的话,“你这句话说得不错。” 明天澜幻影:“……” 钟雨仙微笑:“明皇确实轮回了多次,生生世世皆不曾闻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明天澜幻影:“……” 钟雨仙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用倾诉的口吻说道:“是因为他将杀性戾气的那部分从魂魄中切割出去,代替他的尸体埋葬于此,以至于魂魄不全,魂体不稳,世世短命。” “也因为他的杀性在此,你这抹出自梦境的执念得到温养,才得以化人,拥有神智。” “为……什么……”明天澜幻影从火焰中探头,至死也要满足好奇心,“杀性……他为何要……剥夺?” “因为……” 钟雨仙眸光闪了闪,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浓烈痴缠,仿佛已经强忍多年。 “因为那人初见他时,被他戾性缠身的模样吓到了。” 第30章 钟雨仙的实际状况并不如他语气那般乐观,这倒不是外因作祟,而是因为他自己。 过去的、万年前的自己。 他终于愿意承认过去两百年都不肯承认的事实——他是明皇转世。 陵寝中的幻影虽然是个棒槌,可助他诞生的杀性身不是。钟雨仙现在是以幻影为脐带,从埋葬于陵寝深处的杀性之躯那里汲取力量与过往记忆,力量倒也罢了,记忆却是个体量庞大的东西,不但包含了明天澜那一世,还包含了他之后所有的转世记忆,其广袤深邃,何止如汪洋。 也因此,把幻影身堵闭嘴后,他便不再开口,专心消化那些记忆。 他的意识迷迷糊糊沉底,不意间似乎碰触到哪一世的记忆,像画卷一般徐徐铺展开来。 钟雨仙神思恍惚误入其中,只觉得脑海中仿佛点了一灯长明,灯下有人彻夜不停地抄写什么,握笔的手白如霜雪,寒浸浸的一团。 他努力想看清那只手抄的是什么内容,可不知是灯太晃眼还是字太小的缘故,努力半晌也只看到打头的三个字:静心咒。 这三个字印入心神的瞬间,钟雨仙忽感一阵晕眩和痛苦,从自己的记忆里被一脚踹了出来。 直到恢复清醒,他才意识到这份痛苦并不来自己身,而更像是记忆的附加物——从杀性身那里掠来的记忆。 而话又说回来,本该最为暴戾蛮横的杀性身,为何躺得这么平睡得这么乖,没有在他的触角刚伸过去时就暴起掀翻整座陵寝,再揪着他痛揍一顿? 是因为被封印多年修身养性了,还是因为已经无法做到上述事情? 想到这里,钟雨仙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静心咒”这三个字,对那些为自己吸纳却尚未拆解的累世记忆生出一点点好奇。 可惜距离“找”回全部记忆还差点火候,他不好半途而废,心思兜兜绕绕,转到了一旁的小棒槌身上。 钟雨仙:“幻影身,不如来聊五文钱的?” 明天澜幻影:“爬。” …… 是夜,一弯明月挂在村头,星辉落满荒山。 苏南禅被玄空牵着手,吭哧吭哧爬到数百米高的荒山山顶,张目一远望,脚下是随风翻滚的云浪,偶有松涛声响如惊雷,不知从哪里传来,空气中浮动着隐隐的松香。 除此之外,这地实在不负荒山之名,几乎什么也不长,什么都没有。 苏南禅看着身下焦黄的土地,心中忽然弥漫起一股别样的滋味,似郁闷似不喜,忍不住伸手捻起一些沙子,按在指尖揉搓。 玄空眼皮半抬,右手悬在半空勾勒金色符文探查山下情景,余光瞥见他的举动,不由得分心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苏南禅叉着腰环顾四周,小脸不自觉鼓得圆圆的,憋了半天憋出俩字儿:“浪费。” 玄空一懵,那股子打小被恩师教养出的文绉绉语调泄露半分:“此话……应作何解?” 苏南禅也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想法与感受,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大抵便是如此。 第57章 他绕着玄空转了一圈,束发的带子折了两段在头顶晃悠,兔子一般,藏不住的机灵劲。 玄空还愣着,就听见他说:“大师,您看这座荒山土质如何?” 玄空下意识答道:“不错,非荒蛮之地。” “那不就是了!”苏南禅立马将心中的奇妙滋味归结于华夏兔子精的dna动了,“这山这么大——土质又不是特别差,随便种点什么都能一年成活两年丰收,却这样随随便便地空着,多浪费啊!” 苏南禅拿拇指倒指自己:“要我是荒山的主人,我就山脚种麦子,山腰种茶叶,一者果腹一者赚钱,山顶便空出来栽点松柏菊花附庸风雅。到了秋冬霜雪萧寂的时节,在松树下摆桌张琴,煮雪烹茶,看云海长天共融一色——多美好的日子!” 玄空看着意气风发的小豆丁。 小豆丁睁着猫儿眼看他。 半晌,两人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玄空正想说什么,忽然感知到山底的动静,脸色一肃,周身起了风。 淡金色的梵字符文如因风而起的柳絮飘散于四周,玄空用拇指指甲划开食指指腹,挤出一滴血融入其中,染了血气的符文霎时一扫静默悲悯之意,如同缀着丝线的细针,穿山而过,将整座山死死锁住。 苏南禅感觉脚底被震得微微发麻,不用说也知道,他找到东西了。 荒山在晃动、震颤,无数紫色线条如触角一般从山体里向外延伸,却在中途就被玄空提前布置的阵法拦阻,两种颜色的线条在半空你来我往地互抽十分钟,终以后者败退缩回为终结。 苏南禅瞪大眼睛看着,老老实实往玄空身边缩了缩,心念微动,情不自禁地望向来时的方向——桃花源。 坐落在群山环抱之间的小小村落依旧沉静,月色如水,将它掖在烟波里,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他正在愣神之时,山体的颤动变小了,玄空淡淡说道:“你方才说荒山空着浪费,确实如此,但它的荒芜另有缘故。” “什么缘故?” 苏南禅扭头就看见玄空立身在金红色的光芒下,神色静穆,雪白僧衣依旧一尘不染,边沿却染了红,犹如暮色中的巍峨雪山。 他的身形隐隐摇晃,边沿似乎在崩解。 苏南禅忽然慌张,伸手抓住玄空衣角的同时,便听见他说道:“荒山之下有大阵,阵法封住了某人的躯壳,却封不住他的心境——他心如荒野,岑寂悲凉,自然阵法所在之地也呈现出了这般模样。” “那人得有多强才能造成这么大影响——哎呀这个不是重点!”苏南禅急得跳脚,“大师您什么情况?为什么好像在……” 在消散。 符文阵催动愈烈,玄空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犹如烈日下的雪花般飞速融化,不一会儿就淡得只剩一个微薄的轮廓。 苏南禅似乎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揪着他衣角的手用力到泛白。 他不加掩饰的关怀担忧投注过来,玄空荒寂如枯树的心忽然便迎来一股清风,有幼嫩的枝丫在死去的枯枝上萌发,绿意星星点点,沉重又轻盈。 “无妨。阵法稍有缺损,我加固了一下。” 玄空用满不在意的语气说出决定自己命运的语句,符文上血色的占比已经远远超过金色,就像一片赤红熔岩,深深钉入山体。 苏南禅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心中升腾起莫名情绪,大概是又悲伤又荒谬,还有一些始料未及的茫然。 “……拿命加固?”他轻轻地问。 玄空本不欲多谈自己的生死,可是苏南禅的无措与难过来势汹汹,他心软了,无奈地从慈悲为怀的牺牲里抽身片刻,弯腰揉揉苏南禅的头发。 他的手指苍白冰冷,平静地说道:“纵无今日之事,贫僧也没几日可活。” “为什么?”苏南禅条件反射地问。 “命数如此,并无其他理由。”玄空从不向任何人倾诉心事,然而望着苏南禅漆黑清亮的眸子,却忍不住想多说几句,“贫僧原是恶鬼命,生来注定是要造劫布灾。所幸自幼被恩师教养,以大毅力化解戾气,方无病无灾地活到今日。不过,也仅此而已。” 师父生前有言,若静心咒压制不住他的戾气,就是他“寿终正寝”之时。若他执意继续活着,或将引起天大的灾劫,往后影响深远,前尘尽断,恐再无来世。 玄空天生心性凉薄,那一二分冰冷的慈悲是师父用半辈子调养出来的,不足以让他为了世人放弃性命。 他不在意劫数出于己身,不在意日后的影响和有无来世,唯独“前尘尽断”一句,叫他没来由地紧张,因而决定遵循师命。 来到桃花源之前,玄空本想寻个清静无人的所在散功圆寂,阴差阳错入了这里,遇见苏南禅却是意外,代价则是……他要替那个不知名的布阵者完善他的阵法。 苏南禅听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自己的生死,如同在说别人的故事,心里头空落落的。他们分明只认识了两天不到,却像偌久前就相遇的故人,今日又将得而复失。 苏南禅眼眶一热,拽着玄空的衣摆坐下。 “一定要如此?” “不一定。”玄空盘腿坐在他身旁,一向淡漠的眸光渐渐浮起暖意,如春冰消融,“但我希望如此。” 死亡是人生阶段,却不是命运的终点。 第58章 可比起一个人在山水之间孤独死去,他更愿意陪他走完这程不那么令人愉悦的路。 就像现在这样。 符文阵沉沉落地,红光如血又如红霞,悄然罩落在地,掩去玄空最后一抹身形,随他一起化作轻薄的烟雾,融入地里。 和来时一样,他走得也是这样悄无声息而又突然。 苏南禅还在那里,看着他坐过的地方,吸了吸鼻子。 头顶的发带折角蔫巴巴垂在耳边,他呆坐半晌,好像想到了什么,先是一怔,随即眼中慢慢凝聚出明亮的神采。 他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地下的动静,像雨水沿着檐角墙缝流淌的黏腻声响爬过耳蜗,又似血液流过血管,有一种空灵遥远的亲近感。 片刻后,苏南禅像敲门一般屈指轻敲两下。 “钟雨仙,”他唤道,“是你吗?” …… 记忆融合已到了最后时刻,钟雨仙招猫逗狗似的逗了幻影身一阵,正陷入半梦半醒,被庞杂的记忆洪流挤压揉搓的境地,忽然浑身一激灵,像是被突然而至的晨钟暮鼓撞了脑袋,从梦里惊醒。 他一醒,幻影身就跟着哆嗦了一下。 “做什么?”幻影身警惕地问。 钟雨仙困倦地眯了眯分隔两地的双眼,他的身体仍然维持着四分五裂的状态,仿佛在故意嘲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幻影身:“没什么,做了个梦。” “?” “梦到了一只……兔子精。” “……” “he tui!” 第31章 坚实的地面在苏南禅一扣之下,原本已经止住的震颤再次加剧,晃得他站不住,直挺挺朝一侧倒。 他惊得大脑短暂空白,反应过来后,却发现自己并未摔到地上,而是摔进一片空茫虚渺,黑暗如潮水包裹上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福至心灵,看见黑暗尽处那一大片散碎的火焰。 火焰灼烧着人之血肉,丝丝缕缕的紫色雾气在底下蒸腾。 苏南禅侧过耳朵,隐约听见对话声。 “原来……那些计划……是你……” “现在,你也是我了。” 只来得及听清这两句意味不明的话,苏南禅便被抛入极端的寂静,如同坠入深海,冰冷的水灌入四肢百骸,构成无形枷锁,将他锁在无来无往无何有之处,看水波流动,如看岁月浮沉。 苏南禅有些茫然,却并不慌乱,因为同样的事情,他曾经经历过。 在他刚刚出生,或者说,刚刚穿越的那一天。他半梦半醒地躺在襁褓中,做了一个惊险刺激的梦,梦见舅舅舅妈带着他亡命天涯。 梦里的他也在这样一片空间里,水波映出梦的内容,一幕幕精彩纷呈引人入胜,仿佛在看电影。 而这不只是梦,也是原身的经历——从前的他以为是。 苏南禅盯着身前微微荡漾的涟漪,透过波澜折射的光线,再次回到那一日。 只不过这一回映入他眼底的画面,比他拥有的记忆更早了些。 …… 那是一座倒塌的城池,废墟之上燃着未尽的烽烟,黑沉沉的一束直冲云天,如一道泾渭分明的切割线,左边是妖邪鬼怪,右边是一对年轻夫妇。 庄晓笙一手提着断枪,一手拄着长刀,像个威风凛凛的战神,披一身红的黑的紫的血,神色沉肃地抬手、落枪,一次又一次挡开攻向她的妖鬼。 被她护在身后的是苏云常,弱冠青年坐在满地赤红色的阵法符文里,腕上划开一道口子,血液粘稠地顺着他枯瘦的指节滴入阵中,汇聚于阵法中心一团小小的身影体内,化为纤细绵密的血线,织成网,笼罩住他。 那个孩子已经没有气息了,小脸一团青紫色,魂魄离体碎成萤火,从密密的血网缝隙间散逸出去,在阵法里盘桓一圈,走得头也不回。 苏云常抿紧嘴唇,抬手一变阵势,周遭忽然掀起狂乱恣睢的风,暴雨倾盆而下的瞬间,天际黑云里传出万鬼嚎哭之声。 “云常,你要做什么?!” 庄晓笙顶着狂风扬声喝问,左手转动刀柄,刃锋螺旋转动,搅碎逼近的妖邪。 “晓笙,抱歉。” 苏云常将溢满血光的手按在阵法上,只听锵然一声巨响,阵法眨眼间扩展百倍,将整座废墟裹住,拖拽着向地底沉去。 同一时间,他在庄晓笙背上拍了一把,庄晓笙顿时跌出阵法笼罩范围。她反应极快地回身伸手,想抓住苏云常,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指尖交错而过。 苏云常和死去的苏南禅随着猩红阵势没入土层下的深渊,转瞬已经消失无踪。 厉鬼嚎哭的凄厉声响犹在云中回旋,暴雨瓢泼拍打着天地,临近庄晓笙身旁,却被她身上骤然升腾的气势劈开。 她像一把终于脱鞘的弯刀,寒芒直指大地,锋芒扫过之处,将潮涌般的妖鬼大军拦腰斩断一片,割麦子似的唰啦啦倒了满地。 庄晓笙的表情前所未有的阴沉与暴怒,她扔掉碍事的断枪,轻描淡写地举刀,再轻描淡写地劈落,凡铁铸造的长刀在这一刻脱胎换骨,嗡鸣声洞天彻地,银光如洪流,将方圆百米的大地一分为二,举重若轻如裁纸削叶。 “咔嚓!——” 巨物震裂、破碎的轻响密密麻麻连成汪洋之势,大地、土石一片又一片崩开,化作齑粉,被雨水一卷,形成烂泥沼泽,大块大块地掉进地下空洞,暴露出即将构筑成型的血色阵线。 第59章 苏云常站在阵线之间,犹如被蜘蛛捕获的猎物,指尖点在怀里孩童的嘴唇上,鲜血一滴一滴流入他口中。 那个孩子本已经死去,现在却无端恢复了气息,喉咙无意识地吞咽着,吞下的是苏云常的血,也是他的生命。 只这一眼,庄晓笙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冷着脸,庄晓笙反手一刀横斩向后,成千上万的阴魂厉鬼在刀光下灰飞烟灭:“苏云常,你疯了吗?他出生便是死胎,你为救他不惜赔上性命,可曾想过自己会救回个什么东西来?” “若是恶鬼,是邪魂,是浊气化生的怪物呢?” “无论他是什么,只要我活着,就能将他教好。” 身侧的阵法流转着不祥血色,苏云常的语气又冷静,又疯狂,几乎要将一身骨血化入孩童小小的身躯里。 “那你要是死了,”庄晓笙咬牙切齿,挥刀的动作愈发狠厉凶残,“怎么办?” 苏云常眼皮一抬,随即轻轻落了回去。 “我若死了,会在他体内设下一道禁制。他敢堕入邪道,这禁制便会取他性命,不让他为祸世间。” 庄晓笙一刀插进脚下黑暗,刀把一转,身后鬼影粉碎,嘶嚎声惨烈凄厉。 鬼哭声如潮水袭来,她声音淡淡:“那我呢?” 你为外甥赌上性命,可有考虑过我? “抱歉,晓笙。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苏云常惨然一笑,没有丝毫挣扎就做出了选择,“阵法已成,无可更改。这里很快就会被妖邪淹没,你快走吧。” “……” 庄晓笙抿紧嘴唇,抬手挥刀之际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圈红痕,细细密密如缝补一般,有鲜红的液体从中溢出。 “走不了。” “你知道的,很多年前我就死了。” “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活着。” 惊雷劈过长空,银白色的电光一瞬照破黑暗,也照亮了苏云常苍白的脸。 他漆黑瞳眸中映出庄晓笙的身形,人形皮囊下是缝缝补补的痕迹,每一道都在渗着血。 他的血。 哦,他终于想起来了。 救苏南禅的方法,他并非第一次使用。上次他用出这个阵法,是为了救庄晓笙。 他裁了自己半数灵魂弥补她的残魂,用自己的血肉填补她的躯壳,以傀儡之术糅合造生之法,拼凑出了面前这半人半傀的女子。 苏云常的小青梅死在二十岁那年,所以后来的庄晓笙,一直是二十岁的模样。 …… 水波里闪烁的记忆残影被一圈涟漪击碎,苏南禅回过神来,恍惚地眨了眨眼,艰难消化这段藏于他潜意识中多年没有被他察觉的记忆。 真正的苏南禅出生就是死胎,苏云常为了救他,使用禁术为他招魂,招来的是来自异世的漂泊魂魄。 这个魂魄进入苏南禅的身体时,在苏云常布置的阵法里沉眠了一段时间,也是在那时窥到了一些他的记忆碎片。 苏南禅一直以为那是自己做的梦,直至今日才了解一切。 苏南禅记得,自己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舅舅一直卧病在床,舅妈也总是经常就出远门,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回来后也从不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 以前他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想来,舅妈应是去找给舅舅续命的法子。 那时,苏南禅最常做的事就是白天帮舅舅煎药,晚上给舅妈留灯,在满屋子的药香里泡得神思恍惚之时,就趴在窗边眺望外界进萍乡的道路,默默期待着下一秒可以看见舅妈一手提灯,一手提着装满食物的篮子从路的另一端走来,这样他就能省去出门买菜兼担心舅舅的气力。 可是世事总不如人所愿,等来等去,最后他也只能自行解决温饱问题。临到出门,他还总不放心地扒在门框处看几眼躺在床上的舅舅,确认舅舅呼吸绵长,不会突然断掉,才以最快速度飞跑离开。 苏云常在窗下躺了几个四季,躺到苏南禅高过灶台,清醒的时候才渐渐多起来。 舅舅的身体有所好转之后,舅妈也不再常常离家,他们在萍乡定居,苏南禅开始像寻常孩童一样被好好照顾着。 舅妈习惯早起,每天早上会带他上山,教他打猎设陷阱,日落方归。一大一小两人走在夕阳下,幼稚地互相踩对方的影子,有时回得早了,还会比谁的速度更快,能在家里的炊烟升起前跑进家门。 舅舅负责做饭,身体好就做得多,身体差就做得少。若是赶上下雨刮风,他出不了门,便会托住在对门的樵夫到山口替他守一会儿,给他那不省心的妻子与外甥送伞。 樵夫十次送伞回来九次要告状,不是“你家晓笙带着南禅打雨仗”就是“你家南禅非得淌水玩”,苏云常笑眯眯地道完谢,请他回家,扭头就分给湿漉漉的两人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扬言要罚他们跪搓衣板。 舅妈肯定是不用跪的,都让苏南禅一个人跪了。他装模作样地跪个一时半刻,舅妈就会端着热汤过来拉起他,用力清清嗓子提醒屋内故作淡然的人,然后让他去跟舅舅撒娇卖乖。 舅舅总拿他们俩没办法,只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挨最轻的罚,喝最香的汤。 下次还敢。 岁月就这么一日复一日地过着,萍乡山水如画,不知时光流逝。 苏南禅忘了是哪一年,大约是在舅妈又一次远行回来后,忽然特别爱叫他“小鬼怪”,没事也要找事来叫一声,听着像骂人,语调却很亲昵,还有一点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悲伤。 第60章 正是因为这点悲伤,他很不喜欢这个称呼,非软磨硬泡得舅妈改口,为此不惜豁出老脸撒娇打滚,惹得舅舅一边笑一边咳,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舅妈到底宠他,后来便不再这么叫了,他光顾着高兴,却从没想过这个称呼因何而起,悲伤何来。 直到现在,在意识深处翻腾出被自己遗忘的旧事,他才终于明白,对于庄晓笙来说,他是苏云常以禁术强留下来的孤魂野鬼,是因为苏云常的执念而滞留在世的游魂。 其实,和她一样。 苏南禅不禁在想,自己被招来时,被苏云常放到阵法内温养过一段日子,以他表现出来的术法造诣,恐怕早已经将苏南禅的前世今生摸了个大概。 现代那部分姑且不提,跟明天澜的纠葛他肯定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在苏南禅离开萍乡前夕那么着急地催他成亲。 苏云常不是逼婚,他只是不希望苏南禅跟某个偏执的疯子扯上关系而已。 可惜……苏南禅终究还是走到了这里。 想到此节,他正哭笑不得的时候,冷不防瞧见面前的水波一漾。 与此同时,藏在他心脏处的钟雨仙那一成记忆和修为也躁动起来,化作光团融入荡漾的波澜,如同一把钥匙,严丝合缝地嵌进锁扣。 苏南禅只觉得仿佛有一扇门在面前徐徐展开,门的对面,是一道背对他而站的身影。 阴戾狠绝,又孤高寂寥。 猝不及防的,他跌入了钟雨仙的梦境。 第32章 苏南禅就像误入片场的路人甲,面前闪过一幕幕画面,虽然速度极快,可映入脑海之后,却似随着它们走完了一整段故事。 故事始于明天澜的死亡。 史书并未记载明皇薨于哪年,只有野史提过一笔,说那一年四方无事,天下太平。 初冬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皇宫中传出了十二声哀钟丧音。 将时间往前倒回片刻,本该处于弥留之际的明天澜屏退众人,独自走进自己身为皇子时住过的寝殿,里面空落落冷清清,庭前没有用名贵对象陈列得奇形怪状的桌椅,厨房没有一道忙碌打转的清减肥影,只有一丛紫竹立在窗前,影子投在白石阶上,照着门坎下的青苔。 他倚坐于竹下,眯着眼听风吹过空庭的声响,有那么一错眼的功夫,躯壳与魂魄呈现出分割状态。 他困倦地拨了拨额发,忽然在撕裂灵魂的剧痛里笑出声来。 杀性戾气的剥离已经走到最后阶段,作为以杀神功法筑基的修者,这对明天澜而言无异于魂魄上的凌迟,身体的痛楚、精神的痛楚还在其次,本源的损伤却是恒久而不可逆的,将会伴随他走过每一次轮回。 他的转世将永远身虚体弱,永远短寿早亡,永远缘浅福薄。 可他不在意,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他会与自己的心上人重逢在最合适的那一世。 明天澜想,那时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理应芝兰玉树,意态从容,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能赤诚热烈地爱一个人。 他幻想着无数年岁后的重逢,就这样渐渐睡去,一梦千万年。 这一万年间,明天澜转世过十次,其中两次不到三岁便短折而死,三次于束发之年遭遇意外离世,正儿八经的人生不过五世,却一世比一世坎坷。 原因自然在被他切得支离破碎的灵魂上。 明天澜与杀神功法有缘,在没有夭折的那几辈子里,他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得到它、修炼它。 这份功法走得是无我无外的狠绝路子,练得越好,杀性就越重。 可明天澜潜意识里不喜欢自己戾气缠身的模样,所以每一次都是一边修炼,一边寻找克制或剥离杀性戾气的方法,到最后寻不着也压制不住时,他就会找个僻静无人的去处散功自戕,宁死也绝不为功法驱使,堕落成残忍狠厉的丑陋样子。 苏南禅如同电影屏幕外的看客,看着那几世的明天澜背负天煞孤星的命格,小小年纪便孑然一身地行走于人世,孤绝冷绝,除了被迫提起屠刀的时候,绝不跟任何人来往。 他永远来得匆忙,走得仓促,不会跟什么人深交,也不留下名姓。仿佛他并不是真切活在世上的人,而是历史罅隙里的一抹孤魂。 但极偶尔的时候,他也会为一些人或者事物驻足。 三千年前的长安巷陌里,孤月挑着纤瘦的树影,明天澜的第六次转世坐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屋檐上,看远处灯花落暗河,彩绣辉煌的画舫传出靡靡之音,一个半大少年为了救被扔下河的兔子,也毅然跳进河里。 深秋的河水冰冷刺骨,明天澜揪住少年腰带将他提溜上岸时被冻得指骨僵痛。那只兔子倒是悠游自在,自个儿游到岸上,抖抖毛,便蜷进少年怀中淡定地取暖。 某一瞬间,明天澜从那只兔子身上看见了一道模糊身影,身量与少年相当,也是这样无论遇到何事,都能凭自己的力量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性子。 后来少年千恩万谢地抱着兔子离开,而他在河边站了许久。月亮倒映在水面上,仿佛与他并肩,于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与一种亘古长久的思念。 中间隔了短暂的一世,到了第八世,明天澜的性格已经和后来的钟雨仙有些相似。 他出生在富贵繁盛、钟鸣鼎食之家,伴红梅白雪而生。洛阳城中只要提起那位王家公子,便无人不知,哪怕是市井摊贩,也能举着他最爱的梅花说出有关他的二三事。 第61章 小公子爱热闹,爱繁华,常牵着一匹白马穿行于大街小巷。若是偶然赶上落雨,他便就近择一家茶馆,坐在楼上临窗的位置,把手臂搭在窗沿,拄着头懒懒地看瓷青色的天。 每逢雪天,城外默林里总有他的身影,而他最常做的就是倚在树上,挽一束梅花在臂间,微仰着头,仿佛在思念什么人。 如此这般过了十多年,洛阳城破,敌军铁蹄踏碎了梅花,烽火烧毁了茶馆,下雨时的天空不再是陶瓷质感的青色,而是雾霭沉沉的灰黑。 王家男儿战死,女儿殉国,小公子孤零零地提着一杆断枪从军,死在最终胜利的前夕。 他没能再看一眼洛阳的梅花,也没有机会再去思念什么人。 …… 第九世,明天澜终于有了一个不那么坎坷的出身,他转世成雪夜被抛在路边的孤儿,冻得濒死之际,被一名僧人捡了回去。 僧人年迈而慈祥,带他住在清寂的山野古庙里,每日早起进山挑水,午后读书识字,夜里点一盏豆大的油灯,在灯下抄经静心,伴星月入眠。 山中生活清苦,他被养成了淡漠孤冷的性子,老和尚教导他的慈悲为怀,在又一次修习了杀神功法之后,几乎是摧枯拉朽般的被摧毁。 时值纷乱之年,明天澜的转世无意间被卷入逐鹿天下的纷争,老和尚拦不住他,也不能为他挡住来势汹汹的命运,在圆寂的那一夜给了他一个法号,玄空,以及一部名为《静心咒》的经书。 老和尚说:“你魂体不全,亲缘淡薄,又修了这门狠绝功法,将来或有行差踏错的时候。我救了你,抚养你长大,便是承担了你的因果,往后择善择恶,全凭你心,你只要知道,你的善果有我一分,恶行也有我一劫就是了。” 明天澜这一世被叫了十八年的小和尚,得到名字的这天,却失去了世上唯一爱他的人。 恰逢红尘纠纷寻到门前,披着人皮的恶鬼向老和尚的遗体出言不逊。玄空怀抱《静心咒》,举起屠刀,在佛前造了杀孽。 佛祖拈花垂眼,悲悯地注视着几乎一念成魔的他,与这个并不讨喜的世界。 玄空安葬完老和尚便离开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寺庙,涉入凡尘。他像一面亮得太过凌厉的古镜,行至一处,便映出一处的因果缘劫,遇见一人,便映出一人的爱恨嗔痴。 他救人,也杀人,以慈悲身,执修罗刃,一晃数十年。 老和尚留下的《静心咒》对杀神功法有一定的克制作用,玄空游走浮世多年,又将其完善不少。 奈何那时的他造杀太多,杀性深重难以根除,又不是从一开始就修习改良后的《静心咒》,因此失去了最好的自救时机,兜兜转转,再度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前几世的终点——散功圆寂。 现实中的玄空并没有在云梦泽畔落脚,没有在桃花源里邂逅那只小兔子精,他回到了那座古寺,自己人生的起点,在那里完成《静心咒》的改良之后,便选择于一个良辰吉日散去功体,在老和尚墓前圆寂。 那一夜明月当空,月光照着门外的松柏苍竹,风吹过,松声如涛,暗香浮动。 他在倏然而至的累世尘缘里恍然想起自己似乎一直在不自觉地思念什么人,这份思念一半落在老和尚的墓碑上,一部分随风寄明月,飘到了下一世,也是最后一世。 …… 这一世的明天澜名唤钟雨仙,父母俱不详。师父将他捡回去教养,说他伴明月梅花而生,天生当神仙的命。 这话似乎说得不错,因为钟雨仙的修炼之途一帆风顺,没有任何瓶颈关隘,也从来不生迷惘心魔。同辈人还在为一招半式仙法抓耳挠腮的时候,他已经轻松压制杀神功法的戾性,修着最残酷冷血的道,做了最超然出尘的仙。 人人都道钟雨仙天赋异禀,生而无憾,却无人知晓他自记事起,心里便一直有种莫名的焦虑、急迫和缺失感。 他始终觉得自己忘了做什么事,忘了找什么人,因此常常面上笑着,心里却格外不愉快。一不愉快,他就爱整点大事小事捉弄人,时日一长,便成了修行界里一个实力强大,姿容无双,却性格古怪的“老前辈”。 这种没来由的糟糕情绪一直持续到他无意中找到明皇指骨,并以此为契机,渐渐寻回第一世记忆为止。 那个时候的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时常焦虑不安,也终于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于是他在明皇的“万载之后久别重逢”的计划上又制定了一个计划,风格与前者相斥,细思却又像同一个人的手笔。 这个计划让他顺理成章地遇见苏南禅,顺其自然地进入明皇陵寝,又顺水推舟地让苏南禅看见自己的记忆与过往人生,以及这一路走来的真相。 故事的结尾,落笔于他们相遇和重逢的那一天。 这一日是初秋,溪水很凉。水草青荇绿油油地在水底招摇,恰似古书里形容的“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有少年呼朋唤友而来,在清溪旁垂钓。 他一杆下去,钩住了钟雨仙的腰带,正如万年前那场梦境里所做的那样,将他拽离黑暗。 这一刻,他终于能够回答苏南禅曾经问的那个问题: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我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 钟雨仙想,大概是因为明天澜人生中所有的快乐时光,只有那一场美梦吧。 第62章 第33章 结局 最后一成记忆与修为归位的剎那,钟雨仙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四分五裂的躯壳部位被无形力量拉拽到身前,缝补一般拼合回原位,除了接口处淡淡的红痕,再无一丝痕迹。 又过片刻,连这点红痕也消失了。 钟雨仙从虚空间站起,抖抖衣袖,脚下便有两道交错的紫光朝远处无尽延伸,如同挑开帷幕般挑破黑暗,清风、明月、梅花、松声,如潮水汹涌而至。 他站在荒山之巅,头顶是寂照万年的朗朗月色。 这里是明皇陵寝深处,封印杀性身的大阵所在。 钟雨仙一步踏出,周身狂风卷起庞然如海的松涛之音,足下瞬间漫起大片大片繁复玄奥的符文,搅动得云海翻腾不休。 风声笼罩下,它们交织如网,密密地延展向四面八方,勾连桃花源内每一个化身为人的阵文,构筑成巨大的阵势,大阵若棋盘浮出地面,将一团黑色的雾气牢牢禁锢。 一万年了,阵法犹在,杀性不灭。它们简直就像继承了明皇的偏执疯痴,等不到满意的结果,便不肯烟消云散。 钟雨仙看着自己不成型的杀性身,叹了口气。 他问:“你在执着什么?” 杀性身蠕动着,发出人类难以理解的呓语。 钟雨仙却听得真切,忖了忖,点头:“我已然找到他了。这是最好的一世。” 杀性身一顿,低低地询问一句。 “会的。”钟雨仙扬唇浅笑,漆黑的瞳眸不知何时染上淡淡的紫色,黑发亦有向银白转变的趋势。 但他遏止了这种变化。 “我们会长相厮守。”钟雨仙摊开手,掌心模糊的纹路正在逐渐变得清晰,“以钟雨仙和苏南禅的身份。” 杀性身沉默良久,凝视的雾气之躯出现了崩散迹象。 它又咕哝了几句话,钟雨仙边听边点头:“是啊,玉折这个名字太狠绝,我也不喜欢。南禅就很好,南禅,难缠,符合他的性子。” 杀性身不开口了,身影却在一点一点渐渐消亡。 阵法的运转也迎来终末,符文成片成片地黯淡、熄灭。 钟雨仙道:“时辰将至,你该走了。” 杀性身又坚持了小半刻,凭借最后的执念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钟雨仙闻言,轻叹着走到它跟前,俯身虚拍它一下。 “这是最好的一世。我想要的一切,都在此处了。” 杀性身蠕动着,在他掌下心满意足地散去。 阵法也在此刻停止运转,发出一声穿云裂日的崩毁声,锵然坠地。 苏南禅误入阵法幻境桃花源时的场景化作一泓流水没入钟雨仙记忆,他垂眸微笑,挥一挥袖子,将桃花源与其中村民留存下来。 与此同时,笼罩在陵寝之外的阵法、幻境和土层慢慢崩碎,宛若天塌地陷的恐怖画面之下,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孤山。 山脚下是广袤的麦田,正值秋收时节,放眼望去尽是灿灿金色,风吹浪涌,浮动着香气。 山腰是阶梯状的茶田,茶树间错栽种成一带苍翠,从云蒸霞蔚中环绕而出,仿佛清溪寒石。 山顶是一片松林拥着秋菊红梅,明月朗照,长风拂过滚动汹涌的绿浪,发出空幽宁静的涛声。 ——山脚种麦子,山腰种茶叶。山顶栽松柏菊花,拥明月红梅,附庸风雅。 钟雨仙衣袍滚滚地走向梅树,从树下抱起一道熟睡的身影。 他伸出素白的手指,戳戳苏南禅柔软的面颊,声音温柔: “南禅,你该醒了。” …… “我靠!好他爹的壮观!” 受钟雨仙所托,作为他后手的孟非常坐着轮椅待在离明皇陵寝——原青傀山门——百里外的高山上,亲眼见证了大地分开,陵寝毁灭,桃花源与孤山凭空出现的一幕,除了这句发自肺腑的感叹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感想。 与他想法相近的是尚未走远的青傀门众弟子,只不过他们人多,又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所以表达震撼的话语也多。 一时间神州各处的脏话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就连被揍成死狗的大长老也心平气和地说了句“我去你爷爷的好你大爷震撼人心的大场面”,然后挨了门主柳自遥一记直踹。 “一把年纪的人了,满嘴里说的这是什么话。”柳自遥故作淡定一扭头,“卧槽!” 属实是震撼人心一万年。 只能说明皇不愧是明皇,即便是转世,也总能搞出点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大阵仗。 瞧瞧那座山,他老人家生前斩神明抽来的地脉,全堆在上面了吧? 您老辛辛苦苦夺各地地脉,就为了捏这么一座其貌不扬的山,至于么? 不仅是这些近处的人,隐匿各地的修行者、红尘仙以及松涛仙门上下,此刻亦心有所感,算的算,看的看,全都亲眼目睹了这一场阵仗。 当他们算出这么大阵仗是由钟雨仙搞出来时,纷纷露出习以为常但依旧大受震撼的神情。 哟,这不是钟老神仙吗?几天不见又去搞事啦?这回在明皇坟头蹦迪用他老人家抢的地脉捏了一座山出来?哎呀,小意思,我们都习惯啦。 然后转头服下宁神压惊的丹药。 这个逼真是一天也消停不了啊! 不管成仙还是没成仙的修行者,此时都在心里疯狂吐槽钟雨仙,并为明皇陵寝遭毁而惴惴不安。 第63章 他们并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就像他们猜不到不久的将来自己的世界观会遭遇多么沉重的打击。 这些却是后话了。 …… 苏南禅从一场长达万载的梦中醒来,眼前闪过许多张脸,最终定格于钟雨仙那张祸乱众生的容颜上。 而他一睁眼,那张脸近在眼前。 钟雨仙提着一根松枝,正要把松针凑到他鼻子下,冷不防见他醒来,瞬间把手缩回背后,淡然一笑:“醒了?睡得好吗?” ……别以为你缩手了我就不知道你想拿那玩意儿挠我鼻子。 做了那场走马观花的大梦,苏南禅本有一肚子的惆怅慨叹,现在都被睁眼看到的这一幕扫得干干净净。 他冲钟雨仙翻了个白眼,作势要收回的眼神却忍不住在他眼睛、头发的位置转了转,确认它们没有变化,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银发紫瞳,你怕看到这个?”钟雨仙捋过一绺发丝,似笑非笑地问:“还是怕看见明天澜?” 苏南禅瞪他一眼,起身叉腰指着他:“我是怕看到你不再是你!” 钟雨仙眨眨眼,似乎愣了一下,难以理解他的说法。 “我……”他难得略有迟疑,“我是明天澜的转世,有他全部记忆,如今又得了他的功体和留在陵寝中的遗泽。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便是他。” “不是这个意思。”苏南禅摇头,面对钟雨仙,哪怕知道这人前世是明皇,他也毫不畏怖紧张,“明天澜生在那种糟糕环境下,养出阴戾狠绝的性格是正常的。你在这方面与他截然不同,现在也并未被影响,我庆幸的是这件事。” 钟雨仙垂眸一笑:“看来梦境中那次短暂的会面,他给你留下了不少阴影。” 美梦是明天澜一个人的美梦,邂逅亦是他单方面的邂逅。 所以明天澜才会不惜切割灵魂,分离杀性身。 “阴影?唔,是有点。” 苏南禅并不知道钟雨仙的想法,他站得有点累,便又坐下了,靠着梅树梳理脑海中庞杂的回忆,由于漫不经心,所以话也说得不过大脑: “后来的明天澜真的挺吓人,却也……有那么点迷惑人心的魅力。至于少年时期的他,啧,我蛮喜欢的。” 说完,他不知死活地点点头,对自己的发言颇为满意。 一抬头,就见钟雨仙高高挑起半边眉毛,神色微妙难懂,令他肩膀一缩。 仿佛受惊的小动物,苏南禅警惕地绷紧脸颊:“干嘛这么看我?” “没什么。你先用一句话分割我与明皇,再夸明天澜有魅力,说喜欢少年时期的他——” 钟雨仙弯了弯眼眸:“我有点不高兴。” “?” “……” 苏南禅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一蹦三尺高,险些撞上他的下巴。 但他顾不上这些,连连后退三步,满脸荒谬和震撼:“钟雨仙,你别告诉我你真的受了明天澜影响,对我……我……” 姣白的皮肤泛红,苏南禅结巴半天说不出那四个字,钟雨仙施施然为他补上:“心怀爱慕?” 话音未落,苏南禅觉得自己脸熟了,侧身避开他的视线:“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钟雨仙化出折扇展开,笑眯眯地为他扇了扇发烫的脸:“你都看完我的记忆了,仍不明白我为何……心属于你?” 这个古代人怎么一点也不矜持内敛! 苏南禅在心里啐了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知道。我为你捏了一场美梦,可那只是一场梦而已,不是我,也会有别人,你的执着实在……站不住脚!” 他是“日久生情说”的忠实拥趸,从来不认为没有积累的爱意能够长久热烈,能够永远坚固。 明天澜自幼寡情少爱,情感上有天生的缺失,他对苏南禅的执念也源于此,与苏南禅做了什么无关,更像是机缘巧合的结果。 他对人对己都那么狠绝,若是哪一日执念瓦解,看着曾经令自己改头换面劳碌万载的人,又会做出什么事? 苏南禅光是想想,就感觉天要亡他。 阅历尚浅的小年轻并不知晓自己心思上脸,早已被面前的老油条看得清楚分明。他皱着眉,非常认真地琢磨着往后钟雨仙发疯自己该如何脱身,正绝望于除了死亡没有别的出路时,钟雨仙的手指忽然戳中了他的眉心。 “乖,别皱眉。”他指尖冰凉,翻飞的衣袖间溢出淡淡松香,“有任何疑虑烦难,我为你解决。” 苏南禅瞪大眼,毛绒绒的长睫扫过他手指,痒痒的。 钟雨仙收手,拇指掐着食指指节轻捻,眼尾逶迤出笑痕。 苏南禅问他:“你知道我的困惑?那你说说,你要怎么解决?” 钟雨仙牵着他走到山崖旁,低头就能看见云海长风,看见青翠的茶田,看见金色的麦浪。 他淡淡道:“你在质疑明天澜的心意,那也是我的心意。你不理解,为何他这位震古烁今的明皇陛下,会因为区区一场美梦对你执着至此。你在害怕,害怕他从执念中醒转后,会对你不利。” 这么想人家……确实是不太好。 苏南禅到底心软,低下头,露出一个愧疚的圆圆发旋,却猝不及防看到山下的一切风景。 见他愣住,钟雨仙揉揉他的头发,微微一笑:“苏南禅,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样的心性,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本事为明天澜缔造美梦的。他活了那么多年,见过无数的人、妖、神,其中实力卓绝者无数,入他梦者也无数,只有你顶着危及生命的压力留在他身边,将他弃如敝履的器物摆弄成人间烟火,为他斩断弑亲杀兄的宿命。” 第64章 “不是因为你恰好入梦,所以成了造梦者。而是因为你是造梦者,所以才有那一场好梦。” 所以你别这样想他。 他连剥离出去的杀性都那么爱你。 苏南禅怔怔听完他的回答,又怔怔望着山下的景象,随即回身环顾左右,将方才未曾注意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时,钟雨仙迫近一步,借着身高之利微微弯腰,勾起他鬓边一缕长发。 苏南禅懵然看来,他将发丝拈至唇边轻轻一碰。 “换我心,为你心。” “始知相忆深。” 第34章 番外一 从明皇陵寝内长出的山被苏南禅命名为孤月,原因是从远处看,山形犹如竖立的月弯,四面又无山脉相接,孤山一座,索性就取了这个与山、与明天澜都很相衬的名字。 至于为何是跟明天澜而非跟钟雨仙相衬,原因自然是如今的钟雨仙既不孤独,也不清冷。 苏南禅斜眼瞥向身旁的人:“你是打算住这儿不走了?” 萍乡的溪边青石林立,钟雨仙哪儿也不去,非要和他在同一块石头上挤着,身子懒懒歪靠于身后的古槐树,将一尘不染的衣摆攒起层层褶皱,一半堆在苏南禅旁边,另一半垂到了水面上。 正值深秋雨季,一早起来,云边已经镶上暗暗的青,到了这会儿,浓云翻滚出青灰色的波澜,低低倾斜在溪水边,衬得水底绿草也像青苔似的阴绿阴绿,寒意涔涔,看着都冷。 苏南禅随意调整了一下鱼竿,目光故作不经意地扫向钟雨仙的衣摆两三回,在他忽然直起身要回答自己问题时,眼疾手快捞回那片衣角,这才免了它被浸湿的命运。 见状,钟雨仙喉间溢出轻笑。 “再笑就把你丢进去。”苏南禅绷着脸,指着溪水说道。 钟雨仙压了压嘴角,伸出素玉般的手指敲了敲青竹竿:“鱼儿上钩了。” 苏南禅一愣,反射性看向鱼线,见浮漂确实在下沉,也顾不上了,熟练而利落地将鱼提上岸,装进鱼篓。 钟雨仙看着他忙活,秋衫紧贴的肩背拉出漂亮线条,一如在他手里挣扎的鱼儿卷弯的鱼尾,眼神暗了暗,移开一瞬又转回。 察觉到他暗戳戳的视线,苏南禅后颈寒毛一竖,总算反应过来他那句话隐藏的含义。 他看着钟雨仙磨牙:“你又……调……我!” “冤枉。”钟雨仙无辜眨眼,“明明是好心提醒,怎么就调……你了!” “别学我说话!” 凶巴巴地瞪他一眼,苏南禅换了新鱼饵抛线,留给他半个红红的耳尖:“那什么……地脉恢复得怎么样了?” 钟雨仙坐得端正了一点,右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垂眼凝视明镜般的溪水,水面上是他们并肩的倒影。 说起与苏南禅无关的事,他的语气略显散漫:“地脉剥离时间太久,恢复起来自然也需要不短时间。好在它已经回来了,最糟糕的情况不会再发生,你可安心。” 离开明皇陵寝当天,钟雨仙就从孤月山上剥出了萍乡地脉令其归位,至于其他的地脉,他掐指算了一把,有九成已经失去所属灵山,只能暂存于孤月山,以后再视情况决定去留。 不过,还是还回来了,可地脉离开时间过长,距离彻底融合需要一段磨合期。钟雨仙正好以此为借口留在萍乡,住在苏南禅的小木屋里天天黏着他。 两人同进同出的这段时间,几乎成了萍乡一大奇景,苏南禅每个损友都专门过来打卡观光过。 苏南禅那叫个气啊。 钟雨仙表白之后,苏南禅想过拒绝,却被他三言两语驳回,最后就变成了考虑。 这位活了二百岁,又找回前十世记忆的老神仙很懂怎么拿捏小年轻,总是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撩拨苏南禅,猫爪子似的时不时挠他一下,把他的视线牢牢勾在自己身上。 苏南禅偶尔被他撩得神志不清,便会答应一些“不合理”要求,譬如让他住进自己的木屋,再譬如同意他陪着钓鱼。 长得好看就是好。 苏南禅在舅妈面前抱怨过被钟雨仙拿捏的无奈,被她带着笑意略显古怪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话没说完就溜了。 后来,舅舅在一次吃晚饭时笑眯眯点明了他的心思。 “年轻人啊,真是嘴硬不老实,明明你很享受人家围着你转,满心满眼都是你的特殊待遇,非得装模作样地嫌人家烦,这叫什么来着?口是心非?” 舅妈一边给目瞪口呆的苏南禅夹菜,一边揉他狗头:“这叫口嫌体正直。” 那顿饭苏南禅没能吃完,就叼着玉米面馒头落荒而逃。 但不管口是心非还是口嫌体正直,总归都是钟雨仙的错。 苏南禅甩锅熟练得仿佛云来楼的甩面大厨。 “下雨了。” 钟雨仙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苏南禅的回忆,他揉揉发烫的耳尖,故作淡定地仰头一看,果然天地间飘起了细如丝线的小雨。 鱼线没有动静,可透过一圈圈漾开的涟漪依稀能瞧见摆尾游弋的青鱼。 苏南禅把鱼篓捞过来数了数,今天早上一共钓到了三条鱼,数量不如以往,却是个顶个的肥美,吃两顿绝对够了。 “那就回去吧。秋雨凉,你是不怕,我淋了可能会着凉。” 他果断收杆,一面绕鱼线一面示意钟雨仙拿鱼篓,单手撑着青石跳下地去。 第65章 钟雨仙提着鱼篓跟上他,没走几步,他就冷不丁一顿,钟雨仙一时不察,肩膀撞上了他的后背。 老神仙脱口而出:“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 “?” 苏南禅没忍住笑了一声:“所以你以前对我的磕磕碰碰都是故意的?” “不能说故意。”钟雨仙微笑,将少有的嘴瓢圆回来:“那叫情不自禁。” 说话时,他微微向前倾身,树影落进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像花枝横陈的清溪明泉,令人移不开眼。 “啧。”苏南禅推开他凑近的脸,“别靠这么近,有事要同你说。” 钟雨仙捉住他的手,虚环过他清瘦突起的腕骨:“说。” 片刻后,钟神仙照心上人的要求幻化出一身蓑衣斗笠和一把主杖,看着他仔仔细细穿戴好,然后带着怀念的神色从他手里接过鱼篓,把鱼竿扛上肩,走进雨幕。 钟雨仙心念一转,也给自己套了一身相同装束,捏着帽檐略显新奇。 他笑吟吟问:“青箬笠,绿蓑衣?” 苏南禅回以一抹灿烂笑容:“不如归家去吃鱼!” 篓里的鱼缓缓吐出一串泡泡。 首先,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 苏南禅难得诗情画意了一把,回去就着了凉,四舍五入也算是被自己毒奶,除了苦大仇深地瞪着刚熬好的药,怪不了任何人。 舅舅与舅妈在窗外廊下围炉煎雪,扭头看一眼窗户,见他捏着鼻子灌药,乐了。 “傻小子,让你小时候净逼着我喝药,现世报了吧?” 话音刚落,舅妈的手就敲上了他的额头。 “盯你喝药有什么不对?我也盯过你!” “是是,我说错了。”舅舅熟练滑跪,给她盛了半碗酒,“来,喝酒,馋一馋里面那个不让人省心的。” 舅妈笑眯眯接过。 苏南禅:“……” 在狗粮味酒香里,钟雨仙姗姗来迟。他向舅舅舅妈行过礼打过招呼,拎着一个黑色的小瓷坛进屋,赫然为空气中浓重的药味贡献了一张“震惊”表情包。 即使苏南禅趴在枕头上宛如死狗,见了他的反应也忍不住笑一声:“钟先生也怕苦?” 钟雨仙谨慎措辞:“只是不习惯。” 说着,他在床沿坐下,衣袖间笼着清冽的无名香气,冲淡了浸染在苏南禅肺腑里的苦涩。 苏南禅吸吸鼻子:“老神仙,你有没有学过什么让人不药而愈的法术?” “有,不过不适用于风寒之类寻常病症。法术也不是万能的。”钟雨仙冰凉的指尖抚上他额头,还有些发热。 苏南禅贪凉,蹭了蹭他手指,又别过脸打了个喷嚏,难受地钻进被子把自己捂成蚕蛹。 人生病的时候或多或少有点任性,他皱眉搂紧被子,将钟雨仙的手抓进怀里捂住,鼓着脸嘟嘟囔囔:“给我捂一捂被子,热。” 钟雨仙瞧着他笑,本想象平常一样调侃他,却怕把他少见的撒娇调侃回去,便只是俯身虚压着他,让手放得不那么别扭,另一只手则将小瓷坛放在床头的矮桌上。 “嘴里还发苦吗?”他捋了捋苏南禅汗湿的额发,“我带了盐渍梅子,你那个叫陈树的朋友说这个可解苦味。” 苏南禅咂咂嘴,又摇摇头,平日桃花色的唇瓣现在泛白干燥。 钟雨仙没忍住拿食指点了点,起了刺刺的死皮。 这一点点刺挠感令他一怔,猝不及防地对苏南禅的难受感同身受起来。 钟雨仙沉吟半晌,就着手臂被他抱住的姿势换了个坐姿,半倚床头,手臂一揽,让他靠入自己臂弯。 袖摆轻软冰凉,夹杂浅浅的香味,如同在闷热的被褥间铺了一层桃花雪,都不用他挪,苏南禅自己便蠕动着蹭了过去,用脸压住,转身,整个埋进他的怀抱,裹着被子蜷成圆鼓鼓的一团。 这是他表明心迹以来,苏南禅第一次主动亲近他,放在平时,他应该会很高兴,也很乐意嘴上占占便宜。然而此刻他只觉得忧虑伤怀,比起这些没紧要的亲昵接触,他更希望苏南禅舒展眉头,像平日那样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地折腾蹦跶。 钟雨仙叹了口气,掌心落在苏南禅发间轻轻摩挲,用他平生最软弱的语气道:“快些好起来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钟雨仙作为玄空那一世的少年时期,曾在抄诵经书之余看过几本杂书,其中就有这句谶言警句。 那时他不以为意,觉得自己入了佛门,从此与这种麻烦又没好处的感情绝缘。 可巧,钟雨仙曾经也是这样想的,然后就在名为“苏南禅”的这个大坑里绊了个心甘情愿头破血流。 他曾经是被明天澜幻影身四分五裂了也能若无其事,可以一边笑着糊弄敌人一边找机会报复回去的猛男,自以为罩着坚不可摧的金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直到此刻,苏南禅用一场风寒便让他丢盔卸甲。 第35章 番外二 苏南禅痊愈那天,孟非常托纸灵青鸟送来的重阳酒到了,正好在九九重阳这日,应景得让人忍不住猜测他是不是故意卡的这个时间。 彼时,他坐在小木屋外的青石上,钟雨仙在厨房里忙活。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老神仙为爱走进红尘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了做饭。 第66章 虽然手艺比不上苏南禅,只能算是差强人意。但考虑到他只学了几天,有这个成果已经值得赞赏。 反正苏南禅是不挑。 “孟兄送东西来了?”钟雨仙端着鱼片粥踱至石下,拈着他一缕发丝绕在指尖轻扯,见他低身回头,才笑吟吟看向他手中的酒,“这酒是用菊花和鲜果酿的,牵强附会套了个重阳之名,特意选在此时送到,还真像他的性子。” “这酒易醉吗?”苏南禅眼巴巴地问。 他才不在意酒是用什么酿的,只想知道自己这个一杯倒能不能尝、可以坚持几杯。 被他明亮的凤眼盯着,钟雨仙沉吟半晌,笑眯眯地摇头:“不醉人。今日重阳,你可以多饮几杯。” 说着,他在地上化出一张石桌,桌脚高低不平,桌面如山峦起伏,夹角间长出□□红菊紫菊,仿佛随手造了一方相映成趣的小景。 桌上几个凹陷处放着酒杯,他将重阳酒倾斜嵌进其中一个,屈指轻弹瓷瓶,瓶身发出清亮的脆响,响声里,两泓清流泻出瓶口,斟入杯中。 苏南禅看着他的举动“啧”一声,战术后仰。 什么叫风雅? 什么叫格调? 什么叫装逼? 不愧是活了两百年的老神仙,花样就是多。 苏南禅一边在心里调侃一边跳下青石,和钟雨仙一起坐上石桌旁同样被菊花参差环绕的矮凳,举杯共饮第一樽。 由于空腹喝酒易醉,所以喝完这杯,苏南禅先把鱼片粥吃了。钟雨仙则回厨房捣鼓下酒菜,在苏南禅的强烈要求下炒了两盘茴香豆和一碟卤菜。 下酒菜上桌时,苏南禅看着茴香豆笑了一会儿,把聪明绝顶的钟神仙也笑得云里雾里。 “这个,”他敲敲盘沿,“有什么典故或是讲究?” 苏南禅抿嘴笑了一会儿,又觉得惆怅:“没什么典故,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一个极具悲剧性和讽刺性的故事,现在讲有些不合时宜,以后再说吧。 想着,苏南禅拈了两颗茴香豆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 他不说,钟雨仙便不追问,默默地为他添了一杯酒。 三杯两盏下肚,苏南禅的酒量也快见底了,看什么都带着重影不说,瞧着钟雨仙还自带柔光滤镜。 他抱住酒壶脑袋靠上去,晕乎乎地竖起两根手指问钟雨仙:“老神仙,这是几?” 钟雨仙轻笑:“是二。” “不对!”苏南禅晃了晃食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这是手。哈哈,上当了吧!” 这句话就很有醉鬼风范了,钟雨仙笑着按下他的手:“对,你说的都对。” 不要试图跟醉鬼讲道理,他说什么都顺着他就是了。 更何况,看着苏南禅此刻面泛桃花,眼波迷蒙的模样,他也想不出道理可讲。 “钟雨仙。”被按下的手突然蹿起揪住钟雨仙的衣袖,苏南禅意识迷糊,某个问题倒是如水落石出一般渐渐清晰,“有件事想问你很久了……” “你问。” 钟雨仙腾出一只手拿酒壶,苏南禅挣扎了一把,没抵过他的力气,倒是头重脚轻地栽到他掌心,半张脸都窝了进去。 他脸上热辣辣的,正好借钟雨仙冰凉的手降温,口齿略显含糊:“那个……孟非常,跟明天澜认识的孟十分……有什么关系吗?” 他好奇这个问题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孟非常与孟十分长得一模一样,性格也颇相似,都是那种靠谱中透着不靠谱的人,转世都没有这么像的,毕竟明天澜转生的每一世都跟他并不相像。 可如果不是转世,又会是什么呢?巧合吗? 钟雨仙脸上笑意一淡,垂眸将自己的酒杯斟满:“孟十分是不存在的人。” 苏南禅瞪大眼:“不存在的人?可他明明……” “你只在明天澜的梦里见过他,不是吗?他自称明天澜奶妈的儿子,和明天澜算是朋友,可明天澜……没有朋友,他的奶妈在他满周岁后,就跟其他皇子的一起被赐死了。” 钟雨仙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一提起明天澜,那些自以为被遗忘的岁月就会汹涌而来,如同被风吹开的书页,一幕幕残酷冰冷还淌着血。 可是苏南禅好奇,他便继续道:“明天澜人生中唯一一场美梦是你给他的,所以梦中许多人和事都与你有关。虽然你和孟兄不算熟识,但你似乎很喜……咳,很欣赏他的性子,所以无意识中捏造了一个‘孟十分’,让他当了那个孤零零的皇子的朋友,还给了他一个不得不存在的理由。” 所以孟十分是不存在的人,他也劝不了拦不住梦里差点儿发疯的明天澜。 “原来如此……”苏南禅喃喃道,“难怪他叫孟十分。除了与孟非常的名字对应之外,还……” 暗合了“梦醒时分”的谐音。 这是潜意识的提醒吧?肯定是吧? 嗯,是他苏南禅的潜意识干得出来的事。 苏南禅叹了口气,不禁为明天澜生出一丁点儿的心疼,正抬头想跟钟雨仙感叹一句明皇真不容易,就见他一杯接一杯喝酒,面上虽然不显,周身低落的气场却把“我不高兴”四个字刻在了脸上。 他不高兴了? 是因为想起了明天澜的经历吗? 苏南禅醉得有些迷糊,把本性给醉出来了,捉着钟雨仙的手摸摸索索走到他身边,一张手臂,圈住了他的肩膀,额头撞在他颈侧。 第67章 “哎哟!” 钟雨仙猝不及防地被从凳子上撞了下去,罪魁祸首还有脸惊呼,嘟囔他身上怎么硬邦邦的。 一时间钟老神仙什么伤感都没了,哭笑不得地在地上坐了片刻,才揽着他坐直,屈起右腿,任他折腾。 苏南禅蛄蛹着从他肩上滑下,歪头枕在他膝盖上,把他手臂拉过来当被子盖着,湿漉漉的睫毛扬起,傻乎乎地一笑。 “今日是重阳,好日子啊!所以不要为过去的事不高兴了!”他语气夸张,一面说一面还伸手去摸钟雨仙的下巴,“来,笑一个。” 他的手指晃晃悠悠,在钟雨仙下巴处蹭了一下,呲溜滑到人家唇上,按了按,丰盈柔软。 苏南禅缓慢地眨眨眼,眼前已经是一片重影,便咕哝道:“什么东西软软的……唔!” 话音未落,那片柔软的触感自他指尖抽离,而后随着一道阴影落下,覆上了他的唇瓣。 “嗯,我很高兴。” 馥郁的酒香与花香涌入苏南禅口鼻,他努力睁大眼,却只看见了一双近在咫尺的长睫毛,痒痒的扫过他的肌肤。 再之后,温暖的手掌覆上他眼睛,他便什么也看不到,只闻得到一袖芬芳了。 …… 那天酒醒后,苏南禅蹲在河边揪草,发誓要戒一辈子酒。 …… 入冬之后,萍乡连下十几天雪,北面的林子里开了一树一树的梅花,红梅白雪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苏南禅被舅舅舅妈裹成白粽子后终于得到了出门许可,迈着笨拙的步伐刚转过路口,钟雨仙已经提着灯笼打着伞在那儿等他了。 马上入夜,雪仍然下着,灰蓝的夜幕将满地白雪也染上柔和的蓝色,被钟雨仙暖黄的灯笼一照,颇有玄异志怪话本里神秘幽寂的氛围。 苏南禅艰难地挪过去,才到近前,钟雨仙把他上下一扫,笑了。 “笑什么笑!”苏南禅从毛绒绒的披风领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束发的带子上下晃动,狠狠瞪他一眼,“这是我舅舅舅妈的爱,虽然沉重了点,但是……不许笑!” 钟雨仙轻轻笑了几声,把灯笼递给他,扫去他身上的雪,大半个伞面倾斜到他那边,牵着他慢慢朝林子方向走。 他问:“南禅,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苏南禅知道他又要调侃自己,瘪瘪嘴:“不想知道。” 钟雨仙却无视他的抗拒,伸手一指路边——那里蹲着几只白日孩子们堆的雪兔,最大那只足有半人高,胖墩墩圆乎乎,垂着长耳朵,黑石子做的眼睛反射灯笼的光,看着竟有点无辜和憨态可掬。 苏南禅绷着脸,抬脚,狠狠碾过他的脚背。 钟雨仙又开始笑,笑得伞面一颤一颤的,扑簌簌抖落上面的雪。 苏南禅斜眼睨他,随即摇摇头。 这人大抵是疯了。 等钟雨仙好不容易止住笑意,树林已经近在眼前。 红梅如火在夜色下静静燃烧,半轮月亮从远处冰雪覆盖的苍山下升起,月华似霜,清冷冷映照漫天飞雪。 钟雨仙揽着苏南禅,垂头贴近他耳边问:“怎么突然想到晚上来赏梅?虽然今夜有满月清辉,可到底不如白天看得真切。” 苏南禅靠在他身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这个想法,只是觉得满月、飞雪、梅花三样景色齐备十分不易,所以特别想亲眼看看。” “那……”他眼底泛起波澜,如月光照进银光粼粼的湖面,“为何是约我一起看?” 苏南禅不假思索:“有好东西当然要跟你一起看……啊……”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苏南禅耳尖发烫。 靠啊!这话跟告白有什么区别! 钟雨仙自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刚压下的笑意瞬间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今夜月光甚美……你想和我一同看?” “……” “那往后的四时风景,我能否同看?” 苏南禅若无其事地加快脚步,将钟雨仙的询问远远甩在身后。 钟雨仙撑伞追上他,两人你追我跑,留下两列并排的脚印,踏碎月色。 老神仙捏着雪兔子的后脖颈,温言软语讨来一生的承诺,然后还回去一个吻。 第36章 番外三 钟雨仙偶尔会变成明皇的模样。 明皇的外貌、明皇的气质、明皇的……性子。 照他的说法,这是记忆、修为融合的后遗症,初期会比较严重,只能以水磨功夫慢慢化解。 而为了避免这个时期精神不大正常的自己伤害苏南禅,每到这个时期,他就会回孤月山闭关一两日,直到恢复正常再回萍乡。 不过,苏南禅也不会次次让他独自承担这份代价,比如这回,他就陪在钟雨仙身边。 孤月山顶有间小木屋,松柏寒菊拥着孤灯冷雪,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檐下支起长几泥炉烹雪煎茶,苏南禅坐在桌后,拿着一本棋谱边学边下。对面是一身玄衣的钟雨仙,或者说,明天澜,正拈着棋子在指间打转,笑眯眯等他落子。 苏南禅挣扎着走了几步后终于扛不住了,把书一抛,耍赖似的搅乱已经无力回天的棋局。 “不下了不下了!我连门都没入,怎么可能赢得了你这个浸淫此道多年的老手!” 说罢,他理直气壮地收了棋盘,并抄走明天澜手里的棋子,通通塞到桌子底下。 第68章 明天澜心中满不在意,嘴上却懒洋洋地声讨:“不是说要陪我下棋压制戾气?这么快就认输,可不像你的性格。” “你有个锤子的戾气需要压制!明明都清理干净了!”苏南禅白他一眼,倒了热茶塞进他掌心,“还有啊,这么冷的天就别端你的公子架势了,好歹穿件尊重大雪天的衣服吧!” 明天澜五指一缩,触碰到温热杯壁的肌肤无意识紧缩抽动,仿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冷得厉害,几乎和冻僵没甚区别。 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装束,一件黑色春衫,罩袍都未穿,长发也随意披散着,几缕发丝垂到胸前,勾住衣上的花纹配饰,有些恼人。 不知是因为真的太冷,还是后遗症的影响,明天澜表现出了与下棋时截然不同的惊人的迟钝,半晌未回神。 直到肩头一沉,身上一暖,他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身侧——苏南禅给他披上了厚厚的带毛领的长衣,并顺势在他侧后方坐下,环住他的肩膀拥抱上来。 明天澜无法控制地浑身一颤,那渗进骨血里的寒意就这么被轻轻巧巧抖搂出去,只余下熨帖的温度。 “还冷吗?” 他感受到苏南禅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自己耳廓,询问声低沉悦耳,隐隐褪去少年的青涩稚气,变得稳重又迷人。 不过是一晃神的功夫,再回过神来,明天澜的幻影已然从他身上剥落,露出的是钟雨仙略显恍惚的面容,以及陡然变色的银发紫瞳。 苏南禅一愣,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伸手挑起他一缕头发,发色是浅而冷冽的银,如同月光照在水上折射出的波光,趁着那双略显妖异的紫眸,不像人不像仙,更像刚刚化形,还带着几分兽性的懵懂的妖。 嗯……类似狐妖。 “你怎么……你不是不喜欢这种发色和瞳色?”苏南禅问。 “呵,这是后遗症的一部分,也是彻底融合的开端。”钟雨仙攥住他的手腕,身上寒意尽褪,指腹也是暖的,“你喜欢?” 苏南禅还怔愣于他稍显狂肆的语气,冷不防被他用力一拽,便整个跌进他敞开的怀抱,压着他靠在了桌沿。 “小心!……” 身后是烧得滚烫的火炉与热水,苏南禅怕他沾到,扬声提醒到一半,后脑便突然覆上一只手,将他按了下去。 他始料未及,只能往前一扑,亲上了钟雨仙的薄唇。 那一瞬间,苏南禅关注的不是这个吻本身,而是——幸好他提前收了力,要不非得把门牙磕掉不可。 再之后,钟雨仙就没有再留给他思考的机会。 微风卷着雪粒吹进檐下,坠进交迭拥簇的衣摆,融成一片水渍。 …… “哒。” 茶托敲在桌面发出细微声响,苏南禅咬着在自己小臂上缠了几道的腰带扯开,拢着腕上红痕揉搓两下,抬眼斜向身旁的人。 钟雨仙半靠他,半倚着桌子,姿态优雅地洗杯烹茶,仿佛依旧高冠博带君子从容,而非胡乱套了衣衫披着长衣,一边拨弄凌乱的银发,一边笑着觑他神色。 他表现得和平常一样淡定自若,苏南禅却隐约看出了几分心虚。 苏南禅“啧”一声,顺了顺发尾,薄汗覆着他修长的颈项,没入锁骨,濡湿衣领。 他喘匀了气,平静地问:“方才的失控有多少是装的?” “皆是真心实意,并无伪装。”钟雨仙坐着还不老实,无辜地为自己辩驳的同时,伸手想去勾苏南禅睫毛上的水珠,但身体抻到一半便一僵,若无其事地倚回原地,“后遗症,都是后遗症。” 什么都找后遗症背锅,后遗症多冤? 不过想到失控是双方的,苏南禅也就省了这句讽刺的口舌。 又腻歪了一会儿,两人回屋沐浴,换好衣服出来,又是衣冠楚楚的模样,并未多谈方才的事。 屋内的火盆烧得正旺,将雪夜寒凉尽数阻隔在外。苏南禅关上门窗,还未回身,就被一股柔力卷着腰带到了床上。 被窝温暖,钟雨仙身上更暖,苏南禅险些以为自己是雪人转世,要融化在此时此刻。 “你的问题解决得如何了?”苏南禅把自己蜷成一团塞进他怀里,“孤月山太冷,我不想在这儿过冬。” “快好了,再给我两天时间。”钟雨仙的手搭在他鬓边,轻轻压着他的耳朵,含笑的话语便从指缝间钻入,“毕竟……堵不如疏。” “……” 脸红成洋柿子的苏南禅想咬他。 “对了。”调侃完皮薄馅黑的恋人,钟雨仙捏着他的耳垂缓缓摩挲,“方才的问题,你还未回答。” 在他的安抚下,苏南禅恹恹欲睡,闻言,打了个哈欠强撑精神:“什么问题?” 钟雨仙挑起一缕银发递到他面前,冲他眨了眨紫瞳:“你喜欢?” 苏南禅看他。 他看苏南禅。 苏南禅一乐:“喜欢啊!我dna里就被刻了白毛控三个字,怎么不喜欢?嗯……这眼睛的颜色也好看,剔透温润,状若宝石。” “……哦。” 钟雨仙微笑,也不问dna和白毛控是什么意思,随手把发丝一抛,落下的瞬间就和眼睛一起变回了黑色。 “我不喜欢。” 房间里安静半晌。 苏南禅忍俊不禁:“你吃醋的点可真别致。” 第69章 “……呵。” …… 两日后,钟雨仙解决了“后遗症”。恰好这日是个晴天,阳光照得一山的雪明晃晃金灿灿,令人看了心情大好。 因着苏南禅一句“喜欢”,钟雨仙连白色和紫色的衣服都不穿了,一身蓝袍风流蕴藉,常带的油纸伞也从红梅白雪换成碧波青竹,那个绿光罩顶啊,苏南禅一看就牙碜,给扔木屋里了。 “难得有个艳阳天,拿什么伞?还是这么个不讲究的颜色,”苏南禅把手伸给他,“就这么走。” 钟雨仙牵住他的手,百依百顺:“好,不拿伞。你是想现在回萍乡,还是到别处逛逛?” “去一趟蜉蝣水市吧。孟先生重阳节那天给我们送了酒,今日有空,顺道过去把礼还了。”苏南禅饶有兴趣,“听说青傀门也搬到了水市里,和城主府有一些小小的摩擦,我想去看看热闹。” “好。”钟雨仙点头,“你打算给孟兄回什么礼?” “嗯……” 苏南禅陷入沉思。 彼时,蜉蝣水市一如往常的宁静。孟非常仍然轮椅不离身,哪怕乘船游河赏雪也要带上他的宝贝轮椅,穿着白衣又慵懒地歪在上面,眼神不好的人远远望去,仿佛一堆不规则形状的雪。 柳自遥就站在他身边,跟他说着青傀门往后的打算。什么化整为零隐入市井,什么开店售卖机关造物建学堂教授机关之术,说得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孟非常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光支着下巴打量人家,眼神里百转千回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柳自遥讲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准备歇会儿,一转眼就见他盯着自己走神,顿时翻了个白眼。 得,方才一番话算是白说了。 “唔,听着呢。”孟非常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他想的那么不靠谱,“你们青傀门想开店想办学堂都可以,我名下还有不少地契,可以折价卖给你们。” “多谢。”柳自遥一点儿也不惊喜,甚至感到害怕,“那么城主大人,代价是什么?” “哦,有件事我想麻烦你帮个忙。”孟非常冲他勾勾手指,他想了想,弯腰将耳朵凑过去。 孟非常以手遮脸:“你觉得,你能胜任城主之位吗?” 柳自遥一蹦三尺高,差点蹦到河里:“我可没有篡位的想法啊!” 孟非常无奈:“急什么?我又不是真要把这个位子让给你,只是最近出了点事,我想出门躲一阵子,找个人帮忙代理事务罢了。” “那也……不必了。”柳自遥觉得他是在钓鱼执法,一脸正气地拒绝,“我们青傀门事也很多的,忙不过来,你另寻高明吧!” “这样啊……那我换个忙让你帮吧。” 孟非常叹气,满脸的苦恼:“你愿不愿意当我异父异母的亲儿子?” “……” 柳自遥这回真蹦进了水里。 “诶你别跳河啊!演!我是说演!” 孟非常急得从轮椅上跳了起来,当场表演一个医学奇迹。 柳自遥已经跑没影了。 不远处,苏南禅提着大包小包各色时兴点心,刚找到孟非常的人,就听见了他那一句惊世骇俗的话,顿时大受震撼,愣在原地。 钟雨仙却像早有所料,轻笑道:“别忙着震惊,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苏南禅脱口而出。 “他的长姐与他师出同门,自己修了断情绝爱的无情道,却希望弟弟可以找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顺便给家里留条血脉,因此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亲至蜉蝣水市,”钟雨仙靠近他耳侧:“催婚。” 苏南禅:“……那他找柳门主演他儿子是出于什么心理?” “啊,他认为长姐让他成亲的目的主要是延续家族血脉,所以便跳过道侣这步,直接找人演他的孩子。”钟雨仙耸耸肩,“他说这叫一步到位。” “……” 短暂的怔愣后,苏南禅渐渐回过味来,一把挂到钟雨仙身上,眼睛闪闪发光。 “钟神仙,咱们在这儿多待几天吧!” 钟雨仙揽住他:“嗯?” “我想看他被催婚!”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为何如此兴奋?” “这个嘛……” 大概是因为他淋过雨,所以也想看别人挨淋的热闹吧。 蜉蝣水市的百姓们此时还不知晓,一道将要劈在他们敬爱的城主头上的,名为“社死”的九天玄雷,已经在快马加鞭赶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