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汉一家三口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没有刻意的告别,也没有留下什么信函便条,当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炕沿上放着一叠厚厚的小面额纸币,这是齐老汉的全部家当,平日里总是用一方破旧的手帕包裹着,每当我们结算菜钱需要找零的时候,他都会小心翼翼的摊开手帕,冲着皮肤皲裂的手指头上吐点口水,小心翼翼的清点着,一遍又一遍,直到确认无误才会交给我们,如今却全部留下了。
除此外,还有一枚金戒指,是引娣身上唯一的首饰。
十二年的奔波寻找,让这个本就收入微薄的家庭雪上加霜,他们实在给不出什么报酬了。
素来雁过拔毛的张歆雅拿起这些零角钱和首饰的时候,手不停的哆嗦,眼睛一红,转身就要去追。
我拉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人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追不上的。
何况,他们也不希望我们去追。
从柴房里寻来一个腌菜的坛子,把零角钱和金戒指一股脑儿的全都丢了进去,我笑着对张歆雅说,这才是真正的善财,等这口坛子装满了,咱们就拿这些善财置几口棺材,甭管好不好,哪怕是一口薄皮棺材那也是功德无量,往后就睡里面了,估摸着会很踏实。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终究是了结了,结果可能不尽人意,已经死去的人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仅是尽人力而知天命罢了,问心无愧便好。
这一夜,我难得睡得踏实。
第二天下午,引娣的丈夫又来了,我在山下的棺材铺子里遇见他的时候,他像个老农一样挑着担子,里面都是新鲜的蔬菜。
这副扮相让我有些发怔,忍不住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难得的露出了笑容,惨事就在昨日,他却像失忆了一样,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绝望下的破茧重生。
他笑着告诉我,老丈人病了,今天早上开始发高烧,喂药喂水都不张嘴,迷迷糊糊的时候,嘴里一直嘀咕,山上的道长们今天还没菜吃呢。
我鼻子一酸,别过了头,我知道,齐老汉的生命走到尽头了,对此我一点都不意外,他的心已经死了,残躯又能苟延残喘多久呢?就算是华佗扁鹊重生都救不了,高明的医术留不住一个生无可恋的人。
揉了揉僵硬的脸,我招呼男人坐了下来,闲聊了片刻,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董健,为他们家赴汤蹈火了一圈,这还是我头一次想起来去真正了解他们。
喝了几口水,我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
董健想都没想就说了两个字——种菜!
我看过他的手,干干净净,没有什么老茧,不像是个粗人,想来在孩子被拐走之前,他应该有过一份体面的工作,于是我叹了口气就说,其实没必要这样,谁也没欠着谁。
董健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说,老丈人说了,山上的道长没菜吃了。
我一直觉得穷尽一生只为报恩的事儿只能存在于故事里,如今真的遇到了,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本还想劝他几句,可迎上他眼睛的时候,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一句话,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什么用,于是拍了拍身后一口刚刚做好的棺材,笑着就说这回的菜钱就不给了,送老爷子一口棺材吧,回头找辆车来拉了。
董健一点都不觉得被冒犯了,十二年的等待与寻找让他看开了一切,他心里很清楚,老爷子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日子好像一下子又恢复到了正常的轨道上,每天沐浴着晨光和鹞子哥习武,偶尔无双也加入进来切磋一下,午后又开始练习符箓,研读一下万葬经以及偃师机关术等古籍。
不过,平静的日子里又多添了一项工作,就是教小稚读书认字,入了真武祠,这孩子怕是这辈子都无缘于学校了,四下看了一圈,我觉得这里面我算是最靠谱的,教导她的事情自然落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我终于明白真武旗里的祖师们为什么会为了争夺她打起来了。
太聪明了,太妖孽了!!
无论教了什么东西,眨巴眼的工夫就全会了。
我渐渐开始为每天该教她些什么而头疼了,小丫头却乐此不疲,整日里非常忙碌,一会儿去找鹞子哥,一会儿去找张歆雅,一会儿又跑到正殿里去参拜真武旗里的祖师们,颇有老白当年的风采,看样子是要师承百家,她就像是一个干涸了许久的枯草,忽然在真武祠这片沃土生根,近乎疯狂的掠夺着各种各样的养分来强壮自身。
《黄庭经》基本上都是古文,小稚看不懂,我只能每天在灯下一字一句的为她解读,这相当于我也跟着学了一遍,可惜,道门命术一途我实在是没什么天赋,即便能看懂那些文字,也理解不了文字里表达出来的晦涩意思,反而是小稚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直到有一天,她盘坐在院子里,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灵气这种东西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惊讶了,而是惊悚!!
胎息!!
她明显已经捕捉到了这条路的要害,如今已经算是个合格的小道童了。
问题是……这才几天??
受到惊吓后,我就像是见鬼了一样跑去找老白和鹞子哥他们,钻在被窝里大睡的无双忽然爬起来说,这很正常,当初他差不多也是这种速度。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这地方没法待了,我狠狠一甩袖子离开了。
我师父依旧在闭关,这样的状态让我很担忧,可又不敢贸然打扰。
直到有一天我和鹞子哥出去买东西,我师父终于短暂的醒来了一会。
张歆雅带着小稚去见了我师父,我师父很喜欢小稚,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张歆雅出来告诉我们,他没事,只是上一次窥视我的命运,让他心有所感,想朝着天师迈进一步,这需要长时间的巩固。
随后,他再一次进入了老僧入定的状态。
不管怎样,听到他说的这些,我安心了许多。
付慧城这人就是一块牛皮糖,沾上了就很难甩掉。
最近这阵子知道我们都在山上闲着没事,这主隔三差五的就往我们这里跑,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往后我们要是遇见了什么大墓,带他去开开眼。
张歆雅是个实在人,就爱谈钱,一逮住付慧城就提经费的事儿,我们好歹跟了天盟混了,日常花销总得给,不过每每提及此事,付慧城就捂着胸口活不成了,说自己心脏不好,犯病了,嘴唇哆嗦,面泛青气,看着真的是命不久矣,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我就不明白了,演技都到这一步了,还琢磨着墓里那点物件干嘛,去拿个影帝不好么?
几次三番下来,付慧城再来真武祠就不敢再找我们了,倒是和老白臭味相投,二人常常钻在屋子里交头接耳的嘀咕,要不是我很确定老白喜欢的是妹子,恐怕都要忍不住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做下了什么苟且之事。
到了后来,两人几乎成了至交好友,勾肩搭背,隔三差五就往外面跑。
于是,每天深夜,我都能看见老白贼眉鼠眼的溜回来,身上香喷喷的,指定是去了澡堂子,天天去,也不怕把身上的皮给擦掉,却也不知澡堂子里有什么新奇内容,竟能让他这般乐此不疲。
小稚是个好奇宝宝,逮住老白三四回后,早上吃饭的时候就忍不住问老白到底干嘛去了,为什么那么高兴?
老白一听这个就笑的跟朵花似得,摇头晃脑的说,此间乐,不足与外人道也!
时间一久,也就没人关心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多数时候我们都习惯了去无视这个人。
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眨眼间便进入了盛夏时节,山里虽然相对清凉一些,但没有空调电扇,夜里还是难熬。
我身上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子躺在炕上,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看《万葬经》,眼瞅着小稚已经做完了功课,放下书便准备关灯休息。
啪嗒!
一颗石子儿忽然飞到窗户上,我怒气冲冲的坐了起来,发现油头粉面的老白正蹲在窗口冲我挤眉弄眼。
“滚犊子!!”
我大声咆哮起来,闭着眼都知道他干嘛去了,我并不鄙视他这种行为,但是不带上我就很过分了,所以每逢这个时候我的火气就格外的大,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别呀!!”
老白的脑袋从窗户上探了进来:“别摆个臭脸,不跟你开玩笑,你还是出来一趟吧,出事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