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知道,除了没女人搂着睡觉,这个妖道比住在家里还舒服。”陈应凤愤愤不平地说道,接着自失地一笑,摇着头说,“不过,就是用刑,也拿这个妖道没有办法。”
“此话怎讲?”王篆又来了兴趣。
“听说这妖道还真的有些功夫,黑老五,把你知道的说给两位大人听听。”
憨里憨气的黑老五至此才明白陈应凤朝他挤眼色是要他述说王九思的种种“能耐”,得了这道暗示,他立马眉飞色舞添油加醋说将其来:
“这妖道功夫真是了不得,记得他进来吃第一顿饭,他是先吃饭菜,后吃碗碟,一古脑地吃得干干净净,渣子都不吐。还有一次,他嚷着要喝水,我让手下烧了一铫子滚烫的开水送进去,他接过对着铫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我的天,这开水烧得白烟子直冒的,若是滴一滴到咱们的手上,保准烫起一个大泡,可是那妖道喝了却像没事儿人一样,好像他的喉管是铜做的。”
几位官员就站在天井边听黑老五一阵神侃,王篆笑着问秦雍西:“秦大人,这黑老五说的话你信不信?”
秦雍西性子急,但是个本分人,他想了想,答道:“王九思这些个邪门,以前也听说过,但耳剽之事,焉能当真。”
王篆接过话头,瞄着陈应凤说:“秦大人说得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陈掌公,你能否让王九思为咱们演出一二招。”
陈应凤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即回答:“这个不难,只是不知秦大人意下如何。”
秦雍西心想只要能见到王九思是个大活人就成,于是应道:“看看也未尝不可,陈掌公准备让妖道表演什么?”
“也不劳二位动步了,”陈应凤指了指那间空屋,说,“就让妖道来这里,表演豆馅烙饼。”
“豆馅烙饼到底是个啥东西?”秦雍西不放心地问。
“这是道谜,先说出就没意思了。”陈应凤深陷的眼窝里贼光一闪,卖关子说,“黑老五,你把这里的事办好,二位大人先随我到前院公廨里喝茶,待会儿再过来看。”
秦雍西与王篆又随陈应凤来到前院牢头廨房里喝茶,这期间陈应凤又出来一趟,在“点心房”里对黑老五耳语一番。最后小声叮嘱:“你先去值事厅的耳房里请示徐大爷,他若同意了,你再做不迟。”说完又回到廨房。
这一回茶喝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黑老五才过来请他们回点心房。三人刚进院子,只见房廊上先已站了两个狱卒押着一个双手反扣用粗麻绳捆起,头罩黑色布套的人犯。
“这就是王九思。”陈应凤介绍。
秦雍西没见过王九思,便问王篆:“他是不是妖道?”
王篆转问陈应凤:“陈掌公,能否把他的头罩摘下来?”
陈应凤点点头,一个手势过去,狱卒就把人犯头罩除了。王篆一眼看过去,认得是王九思无疑。只是在牢里关了一个多月,这家伙当初那股子傲慢不可一世的凌人之气已是不见。
“不错,是他。”王篆低声对秦雍西说。
此时两个狱卒推了王九思一把,大喝一声“跪下!”王九思猝不及防踉跄一步,脚下一片铁链子响。秦雍西等人低头去看,这才发现王九思打着一双赤脚,脚脖子上紧箍着一副大铁镣,看上去足有七八十斤。
王九思恶眼瞪着眼前的三位官员,既不说话,也不下跪。两个狱卒从后面使劲,生生地踩弯他的膝盖。
“王大真人,别来无恙呀?”王篆踱步上前,像审视笼中猎物一样看着王九思。
王九思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又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人,满不在乎地说:“你嗦个鸡巴,隆庆皇上已死,老子如今犯在你们手上,要杀要剐随便。”
一个堂堂朝廷命官竟被人犯给骂了,王篆脸上哪挂得住,他恼羞成怒,正欲发作,陈应凤拦了他一把,斥道:“好你个妖道,鸭子死了嘴硬,你等着吧,看我陈掌爷怎么收拾你。”
说罢,手一挥,两个狱卒把那只头罩依旧给王九思套上了。这时,只见两个番役抬了一只盖着盖子的大缸进来,走到那间空房门口歇下,揭开盖子,只见缸中青烟直冒。秦雍西与王篆伸头去看,缸里盛满了黄豆般大小的小石子,每一粒都被烧得乌突突热气灼人。两名番役用随身带来的木柄铁铲把那缸中石子铲起泼到空房地上,一股焦煳的热浪直朝外窜,熏得王篆、秦雍西两人站立不住,只得退到天井另一边。
“把妖道押进去!”
陈应凤一发话,番役狱卒一齐动手,抬起王九思就往那空屋里去。此时,那一缸滚烫的石子已尽数泼在地上,戴着头罩的王九思被四脚朝天扔到了屋里,先是听得一声重物砸地的闷响,接着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只见王九思满地一片乱滚——殊不知这一滚,便把那无数个烧透的滚烫石子悉数烙到身上,片刻间,王九思身上衣服被烧得精光,周身皮肉“”作响,被小石子烙烫得青烟直冒。捆绑双手的粗麻绳也被烧断,头套也被烧毁。也许是求生的本能,王九思一个鲤鱼打挺站立起来,发疯似的朝门口狂奔。黑老五见状,连紧迎
上去挡,王九思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双手把牯牛一样的黑老五像拎小鸡一样拎起,猛地摔向屋内。这回,轮到黑老五去做“豆馅烙饼”了。顿时间,只听得屋内传出杀猪似的嚎叫。与此同时,王九思从番役手中抢了一把刀,忍住万箭穿心般的疼痛要去砍脚镣间的铁链,但比拳头还粗的铁链,哪是这片刀砍得断的?王九思“锵、锵、锵”斩了几刀,刀口被砍崩了几大块,铁链上只留了几道印子。王九思只好作罢,便一手提着铁链,一手拎着刀,一跛一跛地朝外院走来。
再说本来想看稀奇的王篆和秦雍西,包括陈应凤在内,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种变化。当王九思抢步出门时,三个人都呆若木鸡,半步也动弹不得。在王九思挥刀斩链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跑”,三个人才撒鹰似的跑向外院。这里毕竟是狱禁重地,一有动静,四面八方立刻就有刀兵赶来。三人跑到外院时,只见已有十几个番役持枪的持枪,拿刀的拿刀,把个院门死死封住了。见到这些手下,陈应凤稍微镇静了一些,他立即命令:“快,你们冲进去把妖道逮住。”
话音未落,只见王九思已跌跌撞撞来到前院门口。此时他周身赤裸,已是皮开肉绽。脸上嵌满了石子和污血,一只眼球被烧得掉了出来,搭在脸颊上。这样子如同魔鬼,谁见了都害怕。
“快,动手杀死他!”王篆神经质地高喊一句。
“不,不能杀他。”
秦雍西立即锐声制止,他虽然惊魂未定,但仍不忘自己的职责,要带个活人回去交差。
杀也罢不杀也罢,王九思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些嚷言,此刻他一手以刀拄地,另一只手伸到脸上摸到那只烧流的眼球,一扯拿到手中,又一把扔到嘴里,嚼了几口吞咽下去,接着狂笑说道:“老子吞了一枚阴阳大补丹。”说着,只见得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接着全身痉挛。他松了握刀的手,双手猛抓胸口。
“他怎么了?”秦雍西惊恐地问。
“烧得痛呗。”
陈应凤幸灾乐祸地说。此时他已完全恢复了常态,紧张地关注着自己导演的这一场好戏。
王九思乱抓乱挠一通之后,突然两眼一直,扑倒在地,四肢动弹了几下,然后七窍流血而死。
“他死了!”
陈应凤喊道,语调显得特别兴奋。秦雍西赶紧上前俯身翻了翻王九思的眼皮,果然瞳孔放大,已是没有了鼻息。
“快去救黑老五。”不知谁喊了一句。
众人又一窝蜂拥进“点心房”,只见黑老五已经伏在那间屋的门槛上死去,也是七窍流血。
陈应凤蹲下看了看,然后站起来一跺脚,假装痛得揪心揪肺,嚷道:“就是你们两位大人,非要看什么豆馅烙饼,不但死了妖道,还把咱们的黑老五赔了进去。我这就进宫,去向冯老公公禀报。”说罢抬腿就要走,王篆一把扯住他,分辩说:“陈掌公,你不要出了事就诬人,是你自己要我们见识什么叫豆馅烙饼,怎么到头来成了我们的事?”陈应凤道:“怎么不是你?就是你说要王九思表演一二招。秦大人也点头同意,这样我才下令把王九思弄出来。”
陈应凤得理不让人,兜底儿说话。秦雍西与王篆虽不明白这里头藏了多大的阴谋,但已意识到上了陈应凤的圈套。由于事关重大,王篆还想理论,秦雍西拦住他,冷静地说:“陈掌公,王九思与黑老五都是七窍流血而死,这肯定不是受烫的症候。”
陈应凤鼻子一哼,蛮横地说:“豆馅烙饼就是这么个死法。”
逮住这个话把儿,秦雍西追问:“你既然知道这个刑法会死人,为什么还要坚持做呢?”
陈应凤一口咬得死死的:“不是我,是你们两位大人要见识!”
“王九思既死,能否让我们抬走?”
“活的不行,死的更不行。”
“为什么?”
“这是东厂的规矩。”
秦雍西与王篆对视一眼,感到无计可施。
刑部尚书刘自强得知妖道王九思的死讯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和秦雍西一起匆匆来内阁向高拱禀告。自从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响登闻鼓后,这紫禁城内外就一直沸沸扬扬没个安生的时候,内阁的忙碌也就可想而知。张居正与高仪两位辅臣都患病居家,就高拱一人当值。前来晋见的人一拨接着一拨,这其中既有例行公事如外省官员来京朝觐到内阁听取首辅指示的,也有的是被登闻鼓敲得坐不住,跑来内阁打探消息。后者都是公侯勋戚之列,如成国公朱希孝、驸马都尉许从成等等,不是这等人物,高拱也不会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