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冯保讲完这段故事,张居正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武清伯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顷刻间就会变得非常被动。他这两年推行改革之所以顺风顺水,主要依赖于李太后的支持。若自己在武清伯的问题上处理不好,李太后对他生了嫌隙,则一切所谓的“政绩”都变成了虚热闹。首辅这一职位,说起来权倾天下,究其实来只不过是皇上的奴仆而已。张居正想着想着,不觉生了揪心之痛。他尽力压下凄凉情绪,问冯保道:
“冯公公见到武清伯了?”
“当然见着了,”冯保已注意到张居正眼神的变化,审慎地说,“没见到武清伯,咱哪敢回来。”
“他怎么样?”
“这老头儿吓得不轻。李高把咱领到他的床前,咱看到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满嘴都是醋味儿。”
“这是咋回事?”
“他人昏迷了,为了让他醒过来,家里人张罗着给他灌了一大碗醋。”
“他和你说了些啥?”
“说啥,他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没想到武清伯如此胆小。”
张居正半是感叹半是鄙夷,冯保盯着他,缓缓说道:“早晨戚继光告御状,文武百官个个都仄着耳朵听得清清楚楚,这大的阵势,有谁不怕?”
“是啊,风波既已形成,回避是回避不了的,”张居正刚松弛的神经又紧张起来,他喟然长叹一声,问道:“不知李太后如何看待这一事件。”
冯保揣摩张居正的心思,索性挑明了说:“张先生,老夫知道你眼下最怕的事情是李太后顾及私情而不能秉公谋断。”
“不谷是有一些担心。”张居正老实承认,旋即又改口说,“转而一想,这担心又是多余的,太后深明大义,处事施政,莫不以社稷纲常为重,她决不可能因小私而弃大公。”
冯保不想挑破张居正的掩饰,而是把小皇上退朝后在乾清宫门口跪举破棉衣的事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通,最后说:
“李太后问老夫,戚继光所言兵士冻死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咱当即回答,戚将军久经战阵,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英雄,绝不可能在皇上面前说半句假话。”
张居正听罢,忧心忡忡说道:“太后如此问话,恐怕别有心思啊:”
“这是肯定的,”冯保正想利用这件事做文章,让张居正不敢小瞧他,于是表示关切地说,“其实李太后也知道,支持戚继光告御状的,是你张先生。”
“这一点不谷也不想隐瞒。”
冯保本以为张居正会遮掩,没想到他答得如此坦然,他当下一愣,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这关乎朝廷法度。”
“但你也该想想后果,”冯保劝道,“我赫赫皇朝.兵士有八十万之众,纵冻死几个,终无碍于大局。但武清伯李伟只有一个,你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李太后。这后果是什么呢?高拱去职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结怨于太后么?”
平心而论,冯保说的是实情,正因为是实情,才更让张居正感到了官场的残酷与政局的不可捉摸。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与择机行事的能力。他向冯保投以感激的一瞥,动情地说:
“多谢冯公公的提醒,不谷执掌政府以来,每事都得到冯公公的无私奥援,这一点不谷深藏在心。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冯公公正是不谷最为信赖的良师益友。但是,这一次戚将军御前告状一事,不谷窃以为不会得罪太后。”
因有几句奉承话垫底儿,冯保眉开眼笑。他问道:“说说你的理儿,为何不会得罪太后?”
张居正答:“因为不谷从未想到要把武清伯怎么样。”
“但戚继光告的就是他。”
“告归告,处理归处理,这是两码事。”
“既不惩处,又何必告他,这不是白得罪人么?”
张居正悠悠一笑,回道:“太后最英明之处,在于她明白一个许多雄才大略的帝王都不曾明白的一个道理:把天下治好,累的苦的是我们,而得实惠的是皇帝自身。冯公公你把内宫二十四监局治理得井井有条,你安排了那么多勤勉肯干的监官,请问哪一个是为你服务的?不谷执掌政府推行改革,行富国强兵之路,如今不过两年,太仓里从一无所有到今日积贮了四百多万两银子,其中又有哪一两银子可以装入我张居正的腰包?你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辅佐小皇上,开创朱明王朝的太平盛世么?”
张居正娓娓道来,冯保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他觉得张居正的话句句在理,但他素来不肯在朝廷的大政方针上发表高见。此时,他依然只问很现实的问题:
“你为何要把武清伯作为靶子?”
冯保的问话点在“睛”上,记得两年前出任首辅前夕,在天寿山上,他曾对故友何心隐讲到官场的顽症之一乃是朋党政治。经过两年多时间的厘清,以高拱为首的朋党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但通过子粒田征税一事,他发现皇亲国戚这一朋党已成为他推行改革的最大阻力。尽管武清伯李伟并不是这个朋党的首领,但他在这个圈子内的地位最高,影响最大,若是能把他惩治惩治,对其余的皇亲国戚就能取到震慑作用。古人云:“破民间盗贼易,破朝中朋党难。”惟其难,他才想着要花大力气对付。但这些话对任何人都不能明讲,只能私藏于心。张居正与冯保谈话向来极有分寸,这会儿更不肯把心思完全敞开,他想了想,答道:
“实是因为武清伯制作的棉衣太不像话。”
“王崇古把这笔生意送给武清伯做人情,这事儿当时就有人议论,记得有一次老夫还问过你此事,你的态度也是默许的,为何如今一变初衷,又要追查此事?”
“不错,当初不谷是默许的。”张居正点头承认,接着又说,“不谷当时虑着因子粒田征税,武清伯有些损失,他想做这笔生意补回几个银子,此事虽不合法,却也无悖情理。但不谷默许的是让他做这笔生意,而不是让他以劣充优,弄些发霉变质的布疋棉花来制衣服。”
“是啊,武清伯这件事情是做得不大体面,”冯保附和着说道,“咱替他算了笔账,这一套破棉衣,最多值二钱银子,可是王崇古给他的工价银,是一两一套,你说,这笔生意他赚了多少?太黑了!”
“李太后知道这个内情否?”张居正趁机问道。
“暂时还不知道,”冯保觑着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若张先生想让李太后知道,老夫随时都可以到乾清宫禀报。”
很明显,冯保想利用手中的通报大权来拿捏张居正,目的是让张居正买他这个人情。张居正虽然厌恶与人做交易,却又明白眼前这位内相实在得罪不起,只得以问话的方式表达己见:
“冯公公,你去武清伯府上,是不是奉李太后之命?”
“正是。”
“那你就应该把真相如实禀报。”
“真相多多,老夫该说什么,又不该说什么呢?”
“有哪些真相?”
“譬于说,武清伯上吊,说不说?”
“这个……”张居正感受到冯保笑面虎的厉害,只笑着答,“说与不说,决定权在冯公公。”
“依咱说,该说!”
张居正身子一震,说:“你若讲起此事,李太后心里头肯定难过。”
“老夫不会让她难过,而是让她怒气冲冲。”
“怎么会有这种可能?”
“张先生,实话告诉你吧,武清伯并没有上吊,老夫一见他那副样子,看他躲躲闪闪的眼神,就知道所谓上吊,是他那现世宝儿子李高和驸马都尉许从成两人合计出的一个阴谋,他们想以此要挟李太后,不要给武清伯任何惩处。”
“原来是这样,”张居正恍然大悟长出一口气,对冯保投以感激的眼光,说道,“若不是冯公公明察秋毫,险些让他们弄出个新骗局来。”
“张先生,还有更令你惊奇的事呢。”
“哦!”
冯保坐乏了,站起身捶了捶腰,复又坐下说道:“你知道武清伯把这棉衣生意交给谁做了?”
“不知道。”
“你猜猜?”
“这哪猜得出来。”张居正两手一摊。
“老夫说出这个名字,包你吓一跳,”冯保说,就一字一顿念了三个字,“邵、大、侠。”
“真的是他?”张居正双眼一亮。
“千真万确,武清伯亲口对老夫所讲。”
张居正霍地站起,兴奋地说:“这事情就好解决了。”
“老夫知道张先生如何解决,”冯保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说道,“你可以借此薄惩武清伯,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同时重办邵大侠,更是做到了一箭双雕。邵大侠不除,终是祸害。”
张居正笑了笑,没有作答。
大约五天以后,一乘四人抬女轿在乾清宫后游艺廊门口停了下来,从轿上走下一名袅袅婷婷的女子。她穿着一件红缎大团花的对襟袄儿,外头披着一袭白绫衬里的紫貂斗篷。虽穿棉着彩,却一点不显得臃肿和俗气。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积香庐中的女主人玉娘。一大早,宫里头就放了轿子到积香庐,传旨说是李太后请玉娘过去叙话儿,玉娘不敢怠慢,忙梳妆打扮一番,然后登轿而来,到游艺廊的门口,已是辰时三刻了。听得落轿声,尚仪局女官容儿忙掀开棉帘儿迎上来,笑道:
“玉娘,快进来,太后早等着你!”
玉娘也不及答话,随着容儿进了游艺廊,朝坐在榻椅上的李太后跪下行礼。李太后笑吟吟地让她起来坐在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问:
“玉娘,这些时做什么了?”
“启禀娘娘,张先生让奴婢读《女诫》。”
“读《女诫》?”李太后颇觉奇怪,追问道,“张先生怎么让你读这个?”
“他也没说为什么,大约是看奴婢任性,没有大家闺秀的那份矜持,”玉娘说着眼帘儿一挑,又道,“太后为《女诫》写的序言,奴婢已背得烂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