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打算稍做整顿就离开,可鐘沐言这一睡就到了黄昏,老夫妻的儿子女儿也都下班回到家,在得知两人的遭遇之后,热情的一家人便希望她们留宿一夜,甚至还邀请两人一起共进晚餐。
鐘沐言自是不愿意多麻烦别人,却也挡不住申羽澜豪爽的一口答应,只好乖乖的跟着坐上了餐桌,看着一家老小和乐融融的吃着晚餐。
申羽澜熟练的扮演着鐘沐言身边的社交官,灵活的辗转于回答问题与间话家常之间,在这频繁的对话中,她还注意到另一件事。
鐘沐言适应语言的能力其实满惊人的,还记得第一次跟索菲亚对话时因为不习惯口音,她能听得懂的字没有几个,交流很是困难,可现在基本的对话已经不是问题,甚至还能替自己翻译几个小玩笑逗大家开心,不自觉对她又生出了几分崇拜。
不过申羽澜也没忘了自己的职责,蓝湘璇的照片被他们一家人拿在手中传阅,很快如预料中收穫了否定的答案,她嘴角一扬,很快的又将话题转到了即将继续的旅程上。
为了让两位旅人能好好休息,吃完饭连餐盘也不给收,就赶着要她们回房休息,两人推託不过,只好接受了这份好意。
身心俱疲的两人在梳洗后沾了床立刻秒睡,终于迎来了几日来的好眠。
当晨光透过窗沿照进屋内,还是鐘沐言先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的睁眼,发现起不了身,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被身侧的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她们也同床很多次了,申羽澜一直都会保持着彼此的空间,如今会这样的肆无忌惮,怕是真的很担心自己会无声无息的离开。
端详着那张乖巧的睡顏,不知怎么,她总觉得申羽澜是越看越标緻了,鼻樑高挺,唇型丰润,还有那双藏在眼帘后明媚又会电人的眼睛,也难怪她情史如此丰富了。
思绪不自觉的回到昨天,鼻尖轻擦过皮肤带来的微痒,柔软又湿热的唇瓣在自己的唇齿间交缠,舒服的让人浑身酥麻,即使过了一夜,那感觉依旧清晰得像是…
等等,到底在想什么?
一股燥热窜了上来,鐘沐言赶紧将视线从那张危险的脸移开,看向退去假发的头顶,虽然相隔没几天,怎么感觉冒出的头发又长了一些?
秉着确认的心态,鐘沐言轻手轻脚的抚上了头顶,细细刺刺的触感擦过手心,让她忍不住弯了嘴角。
被打扰睡眠的人撒娇般的闷哼一声,朝抱住的肩膀上蹭了蹭,才终于抬起视线,朝着鐘沐言软软的笑了笑,「早安。」
鐘沐言没有回应,而是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臂,问道:「能还我了吗?」
经过完整的休息,鐘沐言已经恢復了原先的状态,自然不再是昨天那凄美又易碎的样子了。
「小气欸!抱一下又不会少块肉。」申羽澜小小怀念了对方娇弱的样子,无赖似的将怀中的手又抱得更紧了一些,反过来怪道:「而且你刚偷摸人家的头,我都没跟你计较了。」
做坏事被发现,鐘沐言也无从辩驳,只能无奈的任由那人得逞般的抓着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你心情不好?」看着陷入沉默的鐘沐言,申羽澜想起当时给出『心情不好就来摸我的头』的承诺,故关心的问了一句。
「差不多吧。」
鐘沐言的回答听不出情绪,本来她的心情就一直有压着千斤的沉闷感,如今也不过是再增添点重量,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申羽澜挑眉,「明明昨天都给了补偿,难道没有比较不内疚吗?」
鐘沐言转头瞥了她一眼,又看向天花板,诚实的说道:「一点点吧。」
过程她自己也是享受的,这样真的说不上是在给予补偿。
「蛤!只有一点点吗?」申羽澜从床上撑起身,在鐘沐言枕侧自上而下看着她,满脸的遗憾的说道:「早知道这样就不选接吻了,乾脆说要睡你,包准做完整个通体舒畅,甚么罪恶感通通都会没有的。」
说着她的手不安分的抚过鐘沐言领口隐隐露出的锁骨,刻意压低了嗓音,诱惑般说道:「还是说,现在讲还来得急吗?」
「申羽澜你这个变态!」
连接吻都害羞到不行的人,哪受得了这种刺激的撩拨,鐘沐言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逃也似的衝进浴室,又马上推开门走了出来,低着头找到了自己的背包,再次快速躲回去,全程不敢看申羽澜一眼。
躺在床上的人撑着头,愉悦的欣赏着对方娇羞的可爱模样。
她回来找鐘沐言可不是想一起沉浸在悲伤里的,昨天的确情绪有些失控,可接下来的旅程里,她会尽力维持着气氛,想办法製造许多愉快的回忆,确保鐘沐言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拥有的不会只是哀伤。
告别了暖心的一家人,她们又再次回到了公车总站,这次没人敢在班车抵达前踏出车站一步,直到上了车,公车也开始前往目的地,她们才不约而同的在心中松了口气。
虽然屁股还是没逃过长达数小时的车程,可这段完整的时间足够让申羽澜把不明白的事情了解清楚,昨天有人受伤需要好好休息,她一直耐心等待,直到此刻才开始对鐘沐言施展无止尽的提问。
两人坐在公车的后段,听着周遭不时传来当地旅客的谈话声,申羽澜劈头就朝身边的人问道:「所以你们说的这个组织到底是什么?」
事到如今没有隐瞒的必要,所以只要申羽澜问,鐘沐言必定知无不言。
听她淡淡的陈述道:「我对他们实际的业务内容并不是很清楚,而且你的情况明显跟我不同,我只能依我知道的跟你说明。」
「我跟他们签订了一份契约,内容是先在台湾製造假死,再送我去安乐死合法的国家结束生命,而中间这段旅行是额外的服务,他们称这为『圆梦行』,全世界任何想去的地方他们都能将你送到,只是延后实际死亡的时间越久,需支付的费用就越高。」
「我有问题。」申羽澜举起手,「为什么不直接去那些国家接受安乐死就好?不是已经有人这样做过了吗?」
「阿羽,安乐死没有你想像中简单。」鐘沐言认真的解释道:「你得先接受一系列评估,并且符合他们所认定的条件才有办法执行。基本上,要是没有重大伤病,或是长期精神鑑定的诊断,很难通过他们所立下的标准。」
说着她冷冷的笑了一声,「想要有尊严的死,还要通过他人认定的考验,这听起来是不是很荒谬?」
申羽澜没有回答,她不希望有人会想结束生命,却也想尊重不同人的决定,这样的管控是否正确,她也不知道。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理由,这个假死,其实是做给在乎你的人看的。」鐘沐言靠着窗沿,明艳的阳光自窗外撒向她沉静的侧顏,映着半边面容覆上了阴影,「我问你,假如一位你爱的人离开了,她是意外死亡的你比较能接受,还是自杀?」
面对天灾事故,人们总会有无法掌控的无力感,所以归咎给命运,责难于因果,并不会与自身过多的牵扯。
可自杀不一样,虽然这是当事人自主的选择,有些人却会把生命的责任担到自己肩上,背负着无力挽救的懊悔。
申羽澜想了想,不解的问道:「可湘璇意外离世,也没有让你比较能接受不是吗?」
听了这反驳地说词,鐘沐言浅浅的笑了,在这种辩论的事情她的反应总是特别快。
她撑着脸颊,平静的答道:「如果她是自杀的,你就不会有机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因为她就是会把对方生命视为自己责任那种人,要是湘璇真的自杀了,她也肯定也不会放过自己。
在这些间聊对话中,某些东西渐渐有了改变,鐘沐言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能自然的谈及蓝相璇的死,堆积在心中的哀慟,也正一点一滴的在消逝。
触到敏感的部分,申羽澜自觉地止住话题,又将提问回到了契约上,「所以…你一共有几天的时间?」
「十八。」
申羽澜蹙起眉头:「怎么这么短?而且为什么是十八?」
「刚说了,时间是要用钱买的。」鐘沐言耸了耸肩,「一天十万,我的钱只够买这些。」
「十万也太贵了吧!」申羽澜震惊了,不过是多二十四小时就要这样的天价,实在离谱。
鐘沐言客观的分析道:「毕竟他们得时刻追踪你的状态,并预防有心人刻意破坏他们建立起的假象,这些都需要人力跟特殊的手段,所以费用高其实也合理。」
十八天吗…
见申羽澜弯着指头算日子,鐘沐言直接给出了答案,「加上今天,剩下六天。」
「六天!这么快?」
这一声吼让车内的人同时投来疑惑的目光,申羽澜赶紧站起来用西班牙文道了歉,才颓然的坐下。
她有想过期限可能不长,却没想到是个连心理准备都嫌短的时间,明明跟自己说好不难过的,可眼眶却不受控的热了起来。
看着突然抱住自己的人,鐘沐言能感受到对方的不捨,可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多馀,尤其她也不擅长这种事,就只是沉默着,让那人用自己的方法调适。
「你是怎么知道这间公司的阿?」
还有任务在身,申羽澜没让自己难受太久,她用下巴支在鐘沐言的肩膀上,又开始新一轮提问。
「算是他们联系上我的吧。」
她们共同生活过的房子,在房东非常临时的说要收回去的时候,鐘沐言彻底放弃求生的慾望,那阵子搜寻了很多关于安乐死的资讯,也做过一些諮询,可能也因此意外将个资洩漏给这间公司。
「他们发信给我,详列出安乐死服务内容,一开始我没有理会,他们乾脆直接打电话说愿意请我吃顿饭,换一个介绍的机会。」
「怎么这么像强迫推销?」这种行销的手法申羽澜没碰过,不过让她更好奇的是这种服务究竟要怎么贩卖,「所以你听了他们的介绍之后就接受并签约了?」
「怎么可能。」鐘沐言挪了挪已经有点酸涩的腰,反问道:「有人说要卖你一个假死的服务,你会信?」
申羽澜马上摇头,也是,鐘沐言可比自己精明多了,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相信这种天马行空的做法,这也就更让人好奇了,「所以他们是怎么说服你的?」
「他们没说服,只问我愿不愿意。」回忆起当时那人自信满满的表情,现在鐘沐言是信了他们确实有这本事,「他们只说看了合约要是可以接受,就会直接做给我看,钱的事情后续处理也不迟。」
当时她见识到这间公司的做法有多么惊人,开立虚拟币帐户、清点银行债务资產跟保险、生活圈关係者名单,在一个星期内就全部整理成清册,再加上买机票、开立死亡证明、发公文,不到一个月就将所有手续完成。
等她搭机离开,再用匿名的身份回国时,台湾已经没有鐘沐言这个人了。
「基本上到这种程度也没有回头路了,所以我签了合约,用转存的虚拟币支付了费用,再依照计划放入定位器后送来了这里。」
一大串的操作流程申羽澜也是听的云里雾里,唯一听清的也就一件事,「所以定位器到底在哪?」
「植入在脊神经尾端。」鐘沐言戳了一下申羽澜的后腰,说明道:「因为牵连着神经,强行移除可能会造成瘫痪,若是真拿出来了公司也会知道,违反契约他们就有权利对我们进行处置。」
申羽澜这才想起背后确实多了个伤口,不禁有些恶寒,担心的问道:「那你知道我的情况吗?为什么我不用死?」
鐘沐言还没有机会细想这完全不同的案例,可她确实有一些自己的推想,她扶着下巴集中起心思,沉稳而平静的声线让人不自觉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我有些假设你可以参考,但不要尽信。」
「这么一间能力强大的跨国公司,不可能只会有一个安乐死的服务,尤其这又只能赚短线,要营利肯定是具有长期稳定的收益,所以我猜这应该只能算是额外的副业,而你的情境,可能才是他们的主要业务。」
看申羽澜一双大眼眨了眨,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样子,鐘沐言耐心的换个方式说明道:「简单来说,让人在一个国家死亡,在另一个国家重新开始,才是他们真正在做的事,只是你的情况是是非自愿的,某个人花了一大笔钱,为的是将你永久的送出国。」
申羽澜歪了歪脑袋,「某个人?不就是江钧佑吗?」
「不是他。」鐘沐言确信的语气带着不容质疑的自信,「他的确骗了你很多事,但他不是主谋这件事没有说谎。」
在分辨话语的可信度上,鐘沐言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她不是靠观察表情,而是判断话中的『重量』。撇除那种一眼就能识破的心虚,人们在期望他人相信自己的谎言时,通常会加强话语的重量,相反,若是事实凡而经得起考验,也就不会太去刻意强调。
「唉呦~我们小言这么厉害,还会测谎了?」申羽澜故意逗她道:「那他哪些事情说谎?哪些又是实话?」
感受到质疑,鐘沐言心里的胜负欲燃了起来,可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道:「江钧佑很聪明,避重就轻的把欺骗的真相藏了起来,而组织的事情有我这个知情人在,他也没办法说谎,所以确实大部分都是实话,真正意义上的『谎言』,大概只有放弃国籍这件事,他是绝对能回台湾的。」
本来就是随口一说,对方还真的给了她『测报』,这下申羽澜来了兴致,像个期待老师解题的学生说道:「那我跟你说说他后来讲的内容,你帮我看看他有没有骗我。」
也没等对方答应,申羽澜就仔细转述了那时在阳台和房间的对话,自己的提问,对方的回答,没有漏掉回忆中任何的细节。
鐘沐言一直安静的听着,直到提及告别式齐聚一堂的前任们,眉头立时蹙起。
申羽澜当然轻易的抓到她表情的变化,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鐘沐言转头看向窗外重复又无趣的公路,装作不经意道:「只是想说他们应该可以凑一桌了吧。」
「什么凑一桌?」申羽澜一时没听懂,不过看那人不太开心的神情,顿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有些好笑道:「小言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鐘沐言还是不看她,「没有吧,受欢迎又不是坏事。」
这话好似陈年老醋,酸得人牙齿发麻,申羽澜当然不信这说词,软硬兼施的就是想套出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过去的情史很辉煌。
「哈哈哈!」
听到江钧佑用『睡过很多比鐘沐言好看的人』描述时,忍不住大笑出声,「要他说的这种睡过,我们也睡过阿。」
鐘沐言紧张的朝左右看了看,小声斥责道:「你小声一点,别乱说!」
「反正他们又听不懂。」申羽澜满是无所谓的耸肩,还豪不客气的回呛,「不是说能听出对方在说谎?这句怎么就没听出来了?」
打脸来得猝不及防,鐘沐言也不好说这是自己先入为主的想法,只能憋屈的噘着嘴不说话。
江钧佑确实没骗人,可这明显就是故意的误导,鐘沐言有这样的误解,她心里还是有些小委屈,谁希望自己在喜欢的人心中这么轻浮呢?
「小言,你真的是这样看我的吗?」最后申羽澜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鐘沐言看向靠在肩上的那双眼,像是受了冤屈一样可怜兮兮,突然就为自己的偏见感到抱歉。
「不是觉得你是这样的人。」她迎上了视线,语气真诚的说道:「而是觉得你有那样的本事。」
这话说的认真,和缓的语气抚过不安的心绪,申羽澜一下就觉得自己好多了,开心的又抱了上去,「嘿嘿,小言是不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这么好哄吗?
温柔的笑意漫上了鐘沐言的嘴角,她不经意的靠上申羽澜的发顶,心里庆幸着发生了这么多事,身边还能有她的陪伴。
依偎在公车的一角,有限的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将两人带向下一个未知的境遇,而此刻所能抓住的,唯有身旁这令人依恋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