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十三年,
秦国的使者经历了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新夏。
他奉王命,前来向新夏递交国书,与之建立正式的联系,并且将秦夏之间这十多年中发生的大事,进行汇报和统计——
这种做法,
也算是“传承周礼”了。
在近千年前,那个宗周初立,成周未工,诸侯们都得苦哈哈种地的时候,
为了不让诸夏的种子被四面八方的蛮夷淹没侵占,
为了团结诸夏的力量,让诸国的后人能够更好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祖先曾经为这个国家做过什么事,
诸侯之间会定期交换情报和国事。
以免哪个国家一朝覆灭,它的历史文字,都沦为不能被人所辨认的灰烬。
所以,
如果春秋之时,哪个国家有了外战内乱,却没有及时通报周边邻国的话,会受到斥责,造成剧烈的外交问题。
而如今,
新夏和嬴秦作为从诸夏走出,来到域外辛苦打野的支脉,面对的情况,和千年前的初受封诸侯有何区别呢?
因此,
当嬴辟疆率领着自己的追随者,即将离开新夏,去寻觅那“应许之地”的时候,
身体老朽但智慧仍在的夏王特意召见了他,对这位年轻的后辈嘱咐道:
“不要忘记自己的根本。”
新夏距离诸夏,只有一个西域的间隔,而且还特意跟后者,进行了长达百年之久的“人才引进”。
是故新夏虽然扎根域外,却总体上,没有被身毒这边的风气污染。
但嬴秦呢?
总不能从新夏这边进口“人才”吧?
嬴辟疆知道对方的忧虑,
他很严肃的做出承诺,“我怎么敢忘记故土的一切呢?”
“如果嬴秦有天披发而左衽了,那就该失去天命,再也无法返回诸夏祖地,祭祀先祖!”
夷狄之有君,
不如诸夏之无也!
嬴辟疆也无法容忍自己的子孙,哪天披着头发,穿着蛮夷的衣服,用戎狄的习俗来祭祀自己。
于是,
在之前的盟约上,
新夏和嬴秦又拾起了那古老的共识:
“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如今时隔多年,
已经在西海之地站稳跟脚的秦国终于手捧着过去的盟约,返回了新夏。
新的夏王接见了这位从新夏走出去,跟随嬴秦建立起大事业的使者。
他微胖的脸上带着亲和的笑容,显露出几分先王的影子。
他坐在王座上,对远道而来的使者发出问候,“立足在西海那边的秦国啊,别来无恙乎?”
使者说,“我王已经占领了许多土地,教化了许多蛮夷,让西海的戎狄知道了诸夏的智慧。”
“这是我国重立以来的内外诸事,还请同新夏印证。”
夏王收下了这份厚重的礼物,并且命史官将新夏这十多年来的经历整理出来,同嬴秦交换。
“你我两国,约为兄弟。”
“在广阔的域外,如果兄弟之间都不能够信任托付,那还可以依赖谁呢?”
在一切办妥之后,
夏王摆出了盛大的宴席,庆贺嬴秦成功在域外复立,以及两个国家长久的友谊。
双方先是饮酒,然后歌舞,最后忽然就说起了新夏先王,那被谥为“文王”的事情。
“我王派我来时,曾让我问候夏文王的身体,说自己作为后辈,承受了他那样的优待,却没办法帮他做些什么,实在是遗憾。”
如此说着,
使者自己也落泪起来。
他是出生在新夏的秦人后裔,也曾见证过先王扫除内乱,抵御外辱的丰功伟绩。
当从秦国启程的时候,
使者还想:
老夏王的身体一直很好,送走嬴辟疆时,精神还很是饱满。
虽然过去十多年,可指不定对方享有悠久的寿命,仍旧活在世间呢?
奈何啊,
世间能够活过八十岁的君主,实在是太少见了。
而听到使者这样的话,
夏王也思念起自己的父亲。
他是一个仁德而有才能的嗣君,受到了先王全力培养,父母之间也很是恩爱,先王的后宫中,没有发生过什么令人咋舌的离谱事。
因此他对夏文王,怀抱着朴素的孝意,也曾在先王的葬礼上哭的不成样子。
现在,
他自然也跟着使者一同落泪思念起来。
新夏的臣子们也放下了酒杯和美食,抬起衣袖追思起先王的恩德来。
是故在第二天,
夏王直接带着使者,去宗庙里祭祀起了先王。
他命令宗庙里的司祭组织人手,唱起先王生前最爱听的歌谣,然后将嬴秦的国书捧着放到先王的灵位之前。
使者伤感过后,才注意起了新夏宗庙的角落中,那站立的特殊人物——
嬴秦也有宗庙。
而跟新夏一样,
为了在域外蛮夷的冲击下,保留诸夏的特色不被改变,他们在很多方面,都严格的遵照周礼而行,时刻强调自己的根本。
因此双方的建筑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只是在其中服侍的人有所不同罢了。
“……这些剃发的人是?”
使者指着那些披着袍子,正低头诵经的僧侣,悄悄的询问身旁的朋友。
朋友说,“是大王从南边收纳的比丘。”
前些年的时候,
位于新夏南方,占据了身毒大陆中南广大土地的孔雀王朝爆发了内乱。
臣子弑杀君主,随后公然篡位,其国顿时四分五裂。
新夏趁机南下,夺取了先前被孔雀王朝占据的恒河地区,将这两条大河的流域,尽数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至于更南方的地方,
那里的气候更加炎热,河流不多,降水也不是很充足,蛮夷人数更是庞大,因此被新夏君臣放弃了。
那样破烂的地方,
那么多恶心的蛮夷,
拿过来除了恶心新夏,它们还能有什么用?
夏文王在的时候,
就曾经对那些跟自己共同生活在一块大陆上的蛮夷们发出了咬牙切齿的痛恨。
他指责那些类人的蛮夷:
“这些家伙既没有令人怜爱的容貌,也没有跟他人往来的正常头脑。”
“既没有突出天赋,本质也不聪明;既没有恭谦有礼,也没有宽容大度的胸怀。”
“让他们去做事情,如果没有安排人拿着鞭子和利刃在旁边监管,那既没有秩序,也没有计划。”
“即使驱使他们作为奴隶,但管理他们所需要费的精力,都让人难以忍受!”
新夏初建之时,
因为人口稀少,还要想办法忍耐这一切,甚至还要吸纳其中罕见的朴实者,成为自身一员。
但等到夏文王时代,
新夏羽翼丰满,哪里还需要顾虑那么多呢?
所以当南边的孔雀王朝,意图趁着新夏内乱刚刚平定,恢复不足,发起进攻谋夺利益时,夏文王亲征将之击溃,并且在战场遗址之处,堆起了许多高高的京观。
他是一点也不想再让新夏多出来一些身毒人的,
即使那些蛮夷到了新夏,做不到高位,只能当中下层的百姓。
孔雀王朝受此大败,残余的国势便丧失了个干净,因而出现了“权臣弑君、国家裂开”的局面。
新夏对此一点也不在乎。
夏文王只是冷漠的下令:
要严格把控新夏南部的边境,防止身毒蛮夷进入,污染了新夏的水土。
这些家伙要乱,
也得安分的待在自家的粪坑里,而不能钻出来恶心新夏的君子!
防守的将士们得到他的特许,是可以用武力,去驱逐那些企图翻越国境之人的。
新君继位,承袭了文王的政策,也很排斥身毒蛮夷。
但是三年前,南边的割据小王国突然宣布尊婆罗门为国教,大力打击沙门,摧毁了比丘们居住的寺庙。
为了逃避这样的迫害,
有一些比丘沿着新夏漫长的南部边境线行走,最后找到了一处漏洞,偷渡到了新夏国中,并且想尽办法,见到了夏王。
而那几个比丘之中,有一名了解新夏文化的。
他面对不耐烦,就要下令将这群蛮夷推出午门斩首的夏王,只是俯首说:
“我教之法,可以通于幽冥,为先王祈祷,可使之升入极乐世界。”
“愿为先王日夜做法事,诵念经文,以得升天之乐,圆满大王您的孝心。”
夏王听了,便沉思起来。
他对沙门之学,是有些了解的,知道他们所宣称的“轮回”是什么东西。
夏王不是很信这个,
但人心终究有柔软之处——
如果轮回幽冥真的存在,
那他的父亲在那边,又会过得如何呢?
他担忧这样的事情,想起了自己的亲人。
于是,
夏王最终被那名比丘说服,接纳了一部分沙门中人来到新夏避难,还允许他们进入先王宗庙,为新夏历代先君进行各种祷告祈福。
秦国的使者听了这样的缘由,虽然感念夏王的孝心,却也忍不住说:
“宗庙是何等神圣的地方,允许外教过来,会不会玷污了它呢?”
朋友就叹息了一声,“谁让当年的那位比丘口舌敏锐呢?”
“大王事后反应过来,却也不能随意收回命令了。”
朝令夕改,
这不是一个合格君主该做的事。
何况一些比丘而已,
放过就放过吧!
但使者还在警惕,“域外蛮夷的宗教,总是蛊惑人心的!”
“秦赵都继承了颛顼的血脉,怎么能不对此多加防备呢?”
他的语气有些尖锐,面上也似有回忆,露出几分怒气。
朋友好奇他的反应,
于是使者转头,对朋友说起了嬴秦立国以来,曾经遇到过的类似之事——
域外的蛮夷们总是很让君子们难以理解。
相较于将“实用”刻入骨血中的诸夏君子,域外之人对“拜神”这件事,大多有着狂热的喜爱和追求。
遇到难题了怎么办?
拜拜神就好了!
至于最后问题没有解决?
那只能说是拜神之时,磕的头还不够多,献上的祭品还不够丰厚。
至于自己没有努力动手,尝试解决过难题?
拜托,
我已经很虔诚的拜过神了,
凭什么还要如此辛苦了?
而这种情况,
越是偏僻荒凉之处,便越是常见,僧侣祭祀的地位也便更加崇高。
所以,
当嬴秦摧毁那个名为“科尔基斯”的邦国时,那里的祭祀们一点也不觉得惊恐。
他们甚至还理直气壮的找到嬴辟疆,要跟他谈条件,言说自己的神灵何等尊贵,何等强大。
作为新统治者的嬴辟疆,应该跟他们分享权柄。
如若不然,
他的统治必然不会稳定!
前者自然是没理他们的,还将之作为奴隶,安排去修建起了水利设施。
而等到水利修缮完毕,
河谷的土地得到足够开发,取得了第一批的粮食丰收,嬴秦的统治得以实现初步巩固。
有些表现良好,被“登记造册”为西海秦国百姓的本地人也随之欢呼起来,单纯的庆祝自己总算可以吃饱饭,不用饿肚子了。
在粮食的诱惑下,
他们遵循嬴秦的制度,参加了所谓的“秦元年”的庆祝典礼,并懵懂的叩拜起了新的“神”:
炎帝黄帝、神农遂人,
是他们从未听说过的存在。
但那些征服了自己的外族人都在虔诚叩拜,想来是很强大的神灵吧。
虽然嬴秦宣称这些是自己的祖先,并非他们认知里的神灵,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可以庇护自己就行了嘛!
对此,
嬴秦之后又宣扬:
“能够取得丰收,除了有祖先的庇护外,也在于民众自身的努力!”
“如果自己不动手的话,祖先和神灵,都不会有用的!”
这样的话,让很多还没有被教化完全的秦民们感到震撼。
那些因为人手紧张,而没有被清除干净的过往祭祀、如今奴隶们不满的宣称:
“怎么可以将丰收的功劳归功于那些外族人,那些外族神呢?”
“这里明明是我们科尔基斯的土地啊!”
“他们说要靠人自己,难道我们以前就没有努力过吗?”
“所以,今年的粮食丰收,应该是神圣显化!”
明明还带着枷锁,
他们却还遵循着过去的习惯,将一切良好的结果,归功于自己身上,声称是自己宽容大度,坚持为嬴秦祈祷,才引来神灵的垂怜。
至于为什么科尔基斯还在的时候,祭祀们还很尊贵的时候,他们没有取得这样的祈祷效果?
别问!
问就是祭品没到位,所以神没听到!
或者说神灵反应慢了点,
把本该赏赐给科尔基斯的神恩,错误的降临到了嬴秦身上!
他们甚至在此之后,鼓动起科尔基斯残余的力量,企图发动叛乱。
嬴辟疆镇压了他们。
但科尔基斯的祭祀们被诸夏君子爱抚得融入大地中了,周边的祭祀们却还没有呢!
那些借着神灵抬高自己地位,张着嘴念两篇经文就能吃到免费奢侈饭菜的家伙,还有很多呢!
域外之民没有接受教化,又有长久以来的风俗,是很容易被他们给哄骗、鼓动的。
嬴辟疆因此召集自己的臣子们商议这件事。
他坚定的说,“我不会背离诸夏的先祖,在域外的蛮夷面前屈服!”
祖先们筚路蓝缕,才为子孙开辟了光明的前景,
他们这些后人凭什么不感激呢?
何况嬴辟疆心里觉得,
即便要去信神拜神,也得拜诸夏的神才对嘛!
他本人在这方面,也是有点“神脉”的!
为何要拜蛮夷的神呢?
就凭他们人多?
他们会念经哄骗百姓?
黑易响应他的话,“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们应该效仿帝颛顼!”
颛顼,
是诸夏五帝之一。
他的成就很多,而其中最为世人称道的,便是“绝地天通”一事。
在那个蛮荒古老的年代,
在那个诸夏君子都懵懂粗俗的年代,
在那个盛行人祭,认为鬼神绝对统治着人间,而巫师便是鬼神代行者,应当高高在上,替鬼神享受万民供奉的年代,
颛顼帝对祭祀们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大喊:
“不!”
“人间的事,应该由人来决定!”
即便真的有神圣,
祂们也不能决定人的命运!
人间帝王的权柄,
更不能为一群不事生产,整日空谈的家伙染指!
于是,
他颁布了“绝地天通”的命令,禁止巫师们宣称自己是“神的代言人”。
从此之后,
能够沟通天地神灵的人,
只有人间的帝王了。
而颛顼的子孙大禹,也延续了祖先对此的态度。
当那泛滥的河水祸害了太多地方,让无数人因之陷入绝望,认为世界即将走到尽头时,
大禹站了出来,并履行了祖先的诺言。
“人的事,人来做!”
“我有手有脚,鬼神却是无形无相的,难道我不能做出与之相较的伟业吗?”
以凡人之躯,
去比肩神明!
巧之又巧的是,
秦与赵,都是颛顼的后代。
所以,
嬴辟疆同意了黑易的话,将诸夏数千年的政令,对自己治下的蛮夷们进行了颁布。
事后的动荡必然是有的,
但颛顼没有向巫师低头,
大禹没有向洪水低头,
他们又凭什么向蛮夷的祭祀低头呢!
反正这片地区,
以后只能有一个话事人!
嬴辟疆要做“秉承天意,统治此地”的人!
即便要拜神,
也要经过他的同意才行!
“……你说得对!”
“这种东西的确不可以放任。”
朋友听了嬴秦在西海地区,跟宗教做的种种斗争后,也沉吟一阵。
最后他说,“我的确需要向大王进谏。”
而当夏王听了他还有嬴秦使者的话后,也抚摸着自己的胡须,发出了一声叹息:
“全然禁止,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人心总是会感到惶恐不安的,
所以必然需要信仰。
何况身毒之地,已经被这样的风气给腌透了。
新夏的上层还秉持着君子的德行,
但民间的百姓,实际上已经会在祭祖之后,又去礼佛了。
谁让佛教的诞生,
还在新夏之前呢?
这可不是在边境修墙,阻止南边比丘们进来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当然,
当一些脑袋尖尖的比丘要求“不要祭祖,要全身心的侍奉佛祖”之时,他们获得的往往是一顿痛打。
开玩笑!
君子们礼佛,是佛的荣幸!
你一个比丘不想着如何推广佛陀的荣光,解救苦难众生,反而指责众生拜佛的姿势不对,
不打你打谁!
所以,
新夏的百姓固然有信佛的,或者其他宗教的,但并没有因此背离祖先,甚至还凭借“俺寻思”之力,替源于身毒的宗教,增添起了诸夏特色,多出来了许多本地僧侣都不曾知道的习俗。
熟读经书的僧侣跟这些新夏的信众们撞上,都得被他们的理直气壮给整不自信了:
“这对吗?”
僧侣提出疑问。
“这有什么不对的!”信众就说,“信我,没人比我更了解这个!”
而这,也是夏王没有下令禁止民间礼佛现象的主要原因。
毕竟,
诸夏的君子有可能信教,
但君子信教又不太可能。
“不过限制他们,我还是会做的。”
比丘们不事生产,依靠化缘和信徒供奉而活,还提倡舍弃尘缘出家……
这些都是跟诸夏的道德相违背的。
夏王也不希望看到,
哪天沙门大兴,
新夏百姓都跑去剃度出家,将祖先、亲人都抛弃的事情。
这种画面,
出现在他国才是最好的嘛!
夏王只巴不得邻国个个是僧侣,人人当和尚。
有臣子还就此开玩笑说:“沙门再如何,也比婆罗门要好呢!”
比丘们还强调要有觉悟,要恭顺。
那些世代尊崇的婆罗门可就不行喽!
夏王笑了起来,“是啊,我宁可接纳沙门,也不愿意接纳那些婆罗门!”
(本章完)